为什么读红楼梦?
“当时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价,得金数十,可谓不胫而走者矣!”
“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
“谈论时,有因双方争执不下,“遂相龃龉,几挥老拳”之举。民间戏曲、弹词演出《红楼梦》时,观众为之“感叹欷,声泪俱下”。甚至有人读了《红楼梦》,由于酷爱书中人物以至痴狂的。”
一部“大旨谈情,实录其事”,且将“真事隐去,假语村言”演绎之作,缘何成为“一部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人情小说,举世公认的中国古典小说巅峰之作,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
“书中无一正笔,无一呆笔,无一复笔,无一闲笔,皆在旁面、反面、前面、后面渲染出来。中有点缀,有剪裁,有安放。或后回之事先为提掣,或前回之事闲中补点。笔臻灵妙,使人莫测。总须领其笔外之深情,言时之景状。作者无所不知,上自诗词文赋、琴理画趣,下至医卜星象、弹棋唱曲、叶戏陆博诸杂技,言来悉中肯綮。想八斗之才又被曹家独得。全部一百二十回书,吾以三字概之:曰新、曰真、曰文。”(清代诸联《明斋主人总评》)
“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也,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写闺房则极其雍肃也,而艳冶已满纸矣;状阀阅则极丰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写宝玉之淫而痴也,而多情善悟,不减历下琅琊;写黛玉之妒而尖也,而骂爱深怜,不啻桑娥石女。……盖声止一声,手止一手,而淫佚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齐下也。噫,异矣!(清代戚蓼生《石头记序》)
“它像生活和自然本身那样丰富、复杂,而且天然浑成”,“放射着强烈的诗和理想的光辉”。
“不读《红楼梦》,就不了解封建社会。……(中国过去)除了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以及在文学上有部《红楼梦》等等以外,很多地方不如人家,骄傲不起来。……《红楼梦》不仅要当做小说看,而且要当做历史看。他写的是很细致的、很精细的社会历史。……《金瓶梅》是《红楼梦》的祖宗,没有《金瓶梅》就写不出《红楼梦》。但是,《金瓶梅》的作者不尊重女性,《红楼梦》《聊斋志异》是尊重女性的。(毛泽东)
固然如是。
书院薛山长钟情《红楼梦》,提倡“让我们把《红楼梦》读一百遍罢…..”大约还因“是书叙事,取法《战国策》、《史记》、三苏文处居多。《石头记》脱胎在《西游记》,借径在《金瓶梅》,摄神在《水浒传》。”
藉此一册,即可深谙中华文化精髓,从明清小说一路追溯至唐诗宋词元曲汉乐府楚辞《诗经》本源,于专以复兴中华文化为己任的书院来讲,自是“省心”之极的“度人”之法。
更因独营一种“满口文言”之语境。
《红楼梦》语言,虽然不免“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然其成熟优美,简洁纯净,准确传神,朴素多采,实在已臻炉火纯青之境。
中国古典小说,历来颇呈文白夹杂之致。文言本属古代流行书面语,而白话乃是人们口头之语,二者区别明显,然高明的作者(尤以《红楼梦》为最)借用古代散文典范之规程进行通俗作品创作时,对主要人物的介绍,即借纷繁复杂之事,选取典型,以简语进行摹写,一时句式简短,惜墨如金,全用文言,叙事用典,跌宕精微,优雅别致;
一时则完全不用修饰性词语,以纯白描手法缓缓勾勒出人物形象。
一时又因古典诗词之浸润,大量使用诗化语言,精炼准确,诗情浓郁。除此之外,或直接引用,或改写,或撰写大量古典诗词,文雅精致不言,又往往斟词酌句,反复推敲,颇得诗词中“炼字”之妙,所以流传广泛,雅俗共赏。
若是书院个个熟读《红楼梦》,对于书中语言“信手拈来无不是”,那么自然可如薛山长所期待的“讲什么大家也都能听懂,不致自说自话,无人能解。”
薛山长所言极是,然则体其心,观其意,最关键处似还不在此。
一言以蔽之,便是读《红楼梦》时,所获得的那一种无与伦比的审美体验,对于雅士形象气质的塑造,审美情趣的提升,大有裨益罢。
好的文学作品,无疑会使读者产生丰富的心理通感体验和情感移情作用。当然此种触动首先基于其自身的视觉敏感度与文化积累,积极的思维发散和审美想象。
《红楼梦》最善于捕捉、记录、调配人类感知元素的互动交织,通汇视觉体验与心境情感,促使外在的形象映射与内在的思想感悟产生碰撞。因感觉转移、表象联想、意象转化等一系列感官联动与神思呼应,使内心的激荡与共鸣造化出自我的意趣天地、情境物影,可谓通感心像,境由意造。
比方说,诸位读《警幻仙子赋》,合眼想见其“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蕙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远惭西子,近愧王嫱….”无双之妙,虽然未必亦能有“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髻堆翠;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风回雪舞;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欲颦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欲止而仍行”飘逸出尘,然常念此词,常赏此美,常怀此心,自然将一己主观感情移至此景此境,与之产生共鸣,感觉、思想、情感、意志和活动,在长期的文化观念、情绪思辨和艺术积淀之上尽情释放,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审美创作过程,甚而将其统觉成某种生命的运动轨迹与延伸趋势。当一种充满意蕴的期待情绪移情至文本人物之中,作品元素的生命表征往往成为观者内心悲欢喜恶的语义代言之后,影响之大自是不言而喻。久而久之,她不自觉地便是书中人。纵不能人人“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然一举一动,自成章法,自具面目也是真的。
素昔不大喜看戏文的林黛玉,一闻得“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之语,便“十分感慨缠绵,止住步侧耳细听”,及至“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闺自怜”之句,更是不觉心动神摇,“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为何林妹妹能如此“将进门便是知音”?所谓“情小姐故以情小姐词曲警之”。一个“情”字道破天机。移情之法,之于以一颗诗意之心而体贴天地万物之情的“情情”而言,自是轰雷电掣,不与人同。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膀大腰圆如孙二娘者,若有机缘常诵《红楼梦》,一日终至“面薄腰纤,眼颦秋水,娉娉婷婷,大有黛玉之态”,亦未可知。
诸公以为如何?
让我们把《红楼梦》读一百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