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市马骨,谁扫黄金台都不过是游士们的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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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三国演义》里诸葛亮经常自比管仲乐毅,水镜先生则夸他是吕尚张良之流,前二者佐一国之君王富国强兵,称雄一时,后二者运筹帷幄,成数百年王朝基业,明显更胜一筹,或许孔明还是谦虚了。其实原因不尽于此,司马徽说的是能耐,诸葛亮所比则是抱负。吕尚与文王相遇于渭水之滨,张良投靠刘邦于沛县,属风云际会而非推心置腹,二者重要却不是专托。而管仲摊上姜小白这么个甩手掌柜,其受信任程度和发挥空间自不待言;乐毅则感召于燕王“黄金之台”和“千金马骨”的诚意去魏赴燕,虽为亚卿却被委以国政,二十八年后“燕国殷富”,遂带着五国联军几亡齐国,成就了燕国最强大的时光。所以,诸葛亮的自比暗示了他想找一份彻底发挥自己才能的工作,虽然天底下只有刘备能做到这一步,虽然再等几年黄花菜都会凉掉,他依旧不紧不慢地玩了几个月的躲猫猫,以一场后世皆知的“三顾茅庐”来衬托自己的闪亮登场。笔者这么说或许有些危言耸听,不如再费点时间把话听完吧?先说说诸葛亮最崇拜的乐毅吧,《史记.燕召公世家》关于他投奔燕国的经过是这么说的:郭隗曰:“王必欲致士,先从隗始。况贤於隗者,岂远千里哉!”於是昭王为隗改筑宫而师事之。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士争趋燕。这段话有两个看点,一是燕昭王尊才能一般的郭隗为师并礼遇之,昭显其求贤若渴而非叶公好龙;二是大量的“士”从列国而来争相投效,燕国因此人才大盛。此二皆疑点重重,暂且按下不表,燕王求贤的往事在《战国策.燕策》里也有出现,不过多了一段说辞。郭隗先生曰:“臣闻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言于君曰:‘请求之。’君遣之。三月得千里马,马已死,买其首五百金,反以报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马,安事死马而捐五百金?’涓人对曰:‘死马且买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天下必以王为能市马,马今至矣。’于是不能期年,千里之马至者三。”这便是“千金市马骨”的典故,并非燕昭王亲自操作,而是郭隗给打了个比喻:如果连我这样“马骨”级别的废柴都能够得到尊崇,天下英才又怎能不闻风而动呢?其实说没说这段话结果都差不多,或许只是太史公作为传统史家不愿收录传奇故事,但尊崇马骨和众士投效真的有必然联系吗?还是先看看史料的来源吧。联想到两本书几乎出自同时代,二者亦皆为官方编辑,手中的史料应相差无几。刘向在《校战国策书录》中曾言“以为战国时游士辅所用之国为之策谋”,所谓“策”,献计献策之意无疑,今天长沙方言的“策”亦有说服、做工作的意思;而所谓“辅”者,能辅助游说,随身携带并研读之书。刘向当年领皇室馆藏的《中书》有六,即《国策》、《短长》、《国事》、《事语》、《长书》和《修书》,当年游说之风大盛,这些便是各路游士东奔西走是随身携带并学习的东西。比如“短长”之说,并非竹简之尺寸,而是策谋之长短,故而常与“纵横”并列,史册上常有“学长短纵横之术”的记载。除了专业的云游策士之外,想来不会有人专门整理这些前辈们的论述吧?自战国讫于秦汉,纵横家游说献策之风相沿末替,纵横长短之说递相传授,蒯通、主父偃等人皆有编纂并对前辈有所论列,这在《战国策》每篇都能看到。▲油画:司马迁著《史记》可能有人会问,难道《史记》这样的煌煌巨著竟然以游士之说作为参考吗?事实就是这么回事,虽然有些不够严肃,却是没办法的事。司马迁曾叹息“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为甚”,焚书坑儒加上项羽放的一把大火,除了一些民间典藏的书籍之外,独一份的列国史书被烧了个干净,只留下“不载日月,文略不具”的《秦纪》,还不如“战国之权变亦有颇可采者”。所谓“权变”就是纵横家们留下来的笔录,就此随着史家之笔登堂入室。▲“赵氏孤儿”都成了正史......不止于太史公,千年之后的另一位司马氏也是如此,比如《战国策》中有一篇《魏攻管而不下》,记载了当年信陵君率领合纵联军从函谷关折返围攻韩国管邑(秦国占领)的往事,《史记》里没有采纳,司马光则原封不动地搬进了《资治通鉴》里。那这些东西可信吗?从先秦淳朴的民风而言,完全捏造是不可能的,以《战国策》为首的纵横家书所载多依重大事件而起,人物、事件都对得上号,的确可作为重要参考,游士们对华夏历史完整度的贡献不容否认,否则战国可能会跟殷商一般通过甲骨和考古来整理。但我们却不可忽略了作者及其写作目的,以笔者为例,自己写的年终总结肯定比领导眼中的我要努力高效得多,游士阶层为前辈撰写的材料亦不能免俗,其中夸大、掩饰和附会都不可避免。以“千金马骨”为例,《史记》上记载了乐毅、邹衍和剧辛三位大才随之投效,当理解为求贤令下不久之后的事情。但是,历史上剧辛为燕将被庞煖所杀发生在公元前二四二年,离燕昭王继位已经七十年之久,莫非他二十入燕,九十为将不成?《韩非子.亡征》则记载了邹衍至赵见平原君之后方入燕与剧辛成为同僚,此时离信陵君存赵却秦已经十五年,在位的早已是燕昭王的重孙。至于乐毅,其列传明言其在赵武灵王时期由中山入赵为臣,自沙丘之变(前年)后去赵适魏,后为魏昭王使者入燕,可知其投效燕国至少是燕昭王17年之后的事情了。综上,燕昭王求贤并无立竿见影的效果,所谓“士争趋燕”不过是游士们的夸饰和文字游戏罢了。苏秦亦是燕昭王招募的大牛,然《苏秦列传》对这位纵横大家的记载也颇多谬误,比如“为从约长,并相六国”之事,其实合纵长从来都是大国国君亲任,连信陵君都没当过。至于并相一事,除了公孙衍被历史渊源深厚的三晋委以国事之外再无兼任之例,或者是六国结下铁盟欲致秦于死地时方能实现,然而事实却是合纵一事东方六国从来都没有凑齐过,倒是他所在的齐国被六国集体坑了一回!至于“秦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更是无稽之谈,且不说与《史记》所载自相矛盾,苏秦若真有这般能耐,秦惠文王养着只会耍嘴皮子的张仪做甚?历史上的苏秦其实是燕国的“死间”,通过唆使齐愍王称“东帝”和独吞宋国激起六国公愤,再由燕国主导发起灭国大战,本人则因为东窗事发而死于车裂。《史记》上先说他被人刺伤,因命不久矣而要求齐王将其车裂并引出凶手,这显然是参考了吴起借楚悼王尸体报仇的梗。《史记》随后又说“苏秦被反间以死,天下共笑之”,可见苏秦的身份已是公论,但后人直至《战国纵横家帛书》出土方恍然大悟。而苏秦作为纵横家的记载也是最多的,《汉书.艺文志》里有三十一篇,张仪则只有十篇,《战国策》和晋代的《苏子》关于苏秦的篇章亦是最多。可他不过一由燕入齐的间谍,哪有功夫满世界地游说呢?可见大量伪托作品充斥其中,太史公亦曰“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谁让他名气最大呢?再回到乐毅,其祖上是魏文侯时代攻取中山国的乐羊子,后被封于灵寿之地,乃实封贵族出身。其在赵武灵王时期已为赵臣,齐宣王攻燕时他建议联合韩楚伐齐,保留了燕国;其同宗乐池则奉赵雍之名护送姬职回国继位,乐毅和燕昭王算是有些渊源。他后来几经辗转,在燕昭王十七年前后以魏国使节身份赴燕,被赏识并拜为亚卿,足见这是跳槽后的提拔,而非对普通游士的安置。后来乐毅因攻齐数年未克莒县和即墨两都而备受猜忌,于是给写了一篇涕泪俱下的《报燕惠王书》,称燕昭王(已薨)为“成功之主”,自己则为“立名之士”,赴燕则是因为仰慕“高世之心”,故而借魏使的身份引起注意。其定位是一位游士,既与事实不符,又颇多标榜之词,可见该书也是后来的游士为夸张游士作用而伪托之作,徒以文采华丽而为世人传诵,甚至有人还哭了鼻子(齐之蒯通及主父偃读乐毅之报燕王书,未尝不废书而泣也)。书中提到乐毅是此番合纵主谋,六个国家都参加了,但实际上楚国对此漠不关心,甚至试图帮助齐国以便取回淮北之地,楚将淖齿还一不小心把齐愍王给弄死了。但受《报燕惠王书》影响,司马迁在《乐毅列传》、《燕世家》和《楚世家》里都说楚国参加了,难道乐毅自己都不清楚吗?此乃伪作的明证。至于乐毅的功劳有多大,《荀子.王制》曾言“闵王毁于五国”,《吕览.权勋》和许多典籍则言“昌国军(乐毅)将五国之兵以攻齐”,都认为他是主将而非主谋。实际上伐齐乃是秦人的先约赵,赵约燕,秦再约韩魏而形成,《战国纵横家帛书》第十七章更是记载了秦御史起贾前往魏国主持“天下伐齐”的大事,可见乐毅不过是个执行者而已。由于齐愍王的瞎指挥,五国打一国自然是顺风顺水,齐国丢了72座城池,只剩下即墨和莒在苦苦支撑。随后联军分赃散伙,只剩下燕军试图灭亡齐国,此后数年却毫无建树,有说乐毅想当齐王的,有说田单不愧战国名将的,笔者想说的是齐国的行政区划--五都,即五座大城市,都相当于郡治所在,军事上则形同五大军区,而即墨和莒正在此列,兵精粮足是必然的。燕国本来就是仅仅强于韩国的吊车尾,打不下来也很正常,不过乐毅还在的话田单不敢反攻而已。所以,乐毅为将的能力不要说跟白起李牧这样的战神并肩,带着三晋联军攻破函谷关的齐将匡章都在其之上。至于《资治通鉴》称“祭祀桓公、管仲于郊,表贤者于闾,封王蠋之墓。齐人食邑于燕者二十余君,有爵位于蓟者百有余人”,更是无稽之谈,燕国历代封君者不过数人,安得齐人二十多个呢?再者这段话明显仿制于《殷本纪》里“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封纣王武庚禄父”的表述,将乐毅破齐比作武王翦商。而实际上呢?《吕览》记载“燕人逐北入都(临淄),相与争金于美唐(藏金之所)”,为财宝打成一片,哪有什么“仁义之师”的样子?从乐毅被描白的过程可以反推出游士们对其能力和操守的夸大,诸葛亮哪方面都不输给乐毅这位心心念念的偶像,倒是有几个人值得他自比,那便是大秦帝国的外客相邦天团:商鞅、张仪、魏冉、范雎直至吕不韦和李斯,哪一个都在乐毅之上,但言“匡扶汉室”必斥“暴秦”,便不好意思说出口了。那游说方面呢?这一说一个准的水平真有些让后人汗颜啊,古人真的有这么好说话吗?先秦之民的确淳朴,却不是单细胞动物,游说的关键在于对方能看到实实在在的利益而非无中生有的杜撰,因此成功的游说都是因势利导,比如诸葛亮舌战群儒时,周郎和孙权都没想过投降,不过顺水推舟而已。所以,张仪用六百里地忽悠楚怀王是可信的,这远比跟齐国结盟要实惠得多;而《魏攻管而不下》则不可信,信陵君带着借管城控制韩国的目的而来,岂会因三言两语的道德讨伐而退缩呢?要么是打不下来,要么后来打下来了只是没人记载。而游说更是有风险的,郦生便因为跟韩信没配合好而在齐国被“烹”掉了,失败是大概率事件,如申公豹请救兵那样无往不利才是不要脸的BUG。这一点,游士们心里也是有数的,蒯通游说韩信称王失败后边说过这么一段话:“夫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史记.淮阴侯列传》这话的潜台词就是:能听就听,愿听最好,不听拉倒。既然韩信对裂土为王的好处视而不见,非要惦记着刘邦“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知遇之恩,那就没有抢救的必要。蒯通的话也反衬出先秦游士的做派更可能是一种“广撒网”或混口饭吃的行为,而非一定要“为知己者死”,所以当年既有“田横五百士”的悲壮相随,也有孟尝君死后树倒猢狲散的尴尬,孰真孰假则早已不可分辨。其实,纵横家书里那么多夸大、掩饰和附会成分并不难理解,同为求职者,游士们的确有必要夸大自己的操守、能力以及别人家的待遇,甚至伪造乐毅和苏秦之辈的来历和功劳,以图优渥的职业环境。▲试问这样的“士”谁家不缺?而在史料的匮乏和游士们的烘托下,后人看到的战国便成了一个“士为知己者死”和“君王礼贤下士”的人格自由天堂。再后来,儒家烘托的皇权希望游士们肝脑涂地,追逐利禄的游士则希望享受“打工人”以上的尊重的待遇,在双方的各取所需之下终于给整个华夏民族进行了一次轻微的洗脑。然而,商鞅入秦不过中等爵位的大良造,李斯当了好多年的客卿,而公孙衍跳槽便为魏相,乐毅赴燕便是亚卿,战国的职场规则其实与今天差不多,甚至连梁山排座位都将过去官家身份之高低作为重要参考。▲宋江:老套路了,怪我咯?毕竟,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存在,上位者礼贤下士、收买人心不假,但三顾茅庐永远是案例而非常态,游士的能力值更没有写在脸上,凭什么一来就位居高位呢?宋江都知道每次抓了牛人需纳头便拜,请为山寨之主的套路,你觉得他哪次是认真的,别人有何曾当真过呢?但至少,诸葛亮是信了。从出山到陨落,他的人生如同司马迁塑造的完美人格--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既然刘备给了他想要的尊重和平台,那最后的鞠躬尽瘁也算是求仁得仁吧。▲位于河北省定兴县高里乡北章村台的黄金台最后说说尚未提及的黄金台吧,《大秦赋》里赵偃用了一回,却因为郭开作祟而收效甚微,但这只是编剧的杜撰,古人认可的黄金台是跟燕昭王求贤令一起出现的。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李白《行路难三首之二》诗仙的潜台词是世间再无求贤若渴的燕昭王,这或许是因为皇权垄断仕途带来的傲慢,然笔者翻遍先秦典籍也未见黄金台的记载,或者说燕王有“筑台”而无黄金吧。直至《晋书》出现了一句“故燕太子丹黄金台”,从此成为了历代自认为怀才不遇的文人墨客的灵感源泉。原来,传诵百世的千金马骨和黄金之台,都不过是数千年来游士们的一场集体梦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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