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尧精读资治通鉴第78集

权力重整

公元前年壬戌

汉文帝前元年

冬,十月庚戌,徙琅邪王泽为燕王;封赵幽王子遂为赵王。

冬季,十月,庚戌日,文帝改封琅邪王刘泽为燕王;封立赵幽王刘友之子刘遂为赵王。

《史记·吕太后本纪》记:“辛酉,捕斩吕禄,而笞杀吕嬃。使人诛燕王吕通,而废鲁王偃。壬戌,以帝太傅食其复为左丞相。戊辰,徙济川王王梁,立赵幽王子遂为赵王。遣朱虚侯章以诛诸吕氏事告齐王,令罢兵。”按照这种记载,在诸吕被杀之后,吕产的梁王之位和吕禄的赵王之位空出,群臣便立刘太为梁王,立刘遂为赵王。然《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又记:“燕:十月庚戌,琅邪王泽徙燕元年;赵:十月庚戌,赵王遂元年。幽王子。”故《资治通鉴》在转载时,于高后八年处删除《史记·吕太后本纪》中的“立赵幽王子遂为赵王”一句,而采纳《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的说法,认为刘遂是在文帝元年十月庚戌日所立。

陈平谢病,上问之,平曰:“高祖时,勃功不如臣,及诛诸吕,臣功亦不如勃。愿以右丞相让勃。”十一月辛巳,上徙平为左丞相,太尉勃为右丞相,大将军灌婴为太尉。诸吕所夺齐、楚故地,皆复与之。

陈平因病辞职,文帝问其缘由,陈平道:“高祖在位时,周勃的功劳不如我大。待到诛杀诸吕时,我的功劳又不如周勃。我愿意将右丞相的位子让给周勃。”十一月,辛巳日,文帝将陈平改封为左丞相,封太尉周勃为右丞相,大将军灌婴为太尉。诸吕自齐、楚侵夺的领地,皆还给齐、楚两国。

汉文帝升周勃为右丞相,将原右丞相陈平改封为左丞相,这本不足为奇。令人好奇的是,原来的左丞相是谁?现在又到哪里去了?《史记·吕太后本纪》上明确记载,在诛杀诸吕之后,“壬戌,以帝太傅食其复为左丞相。”由此可知,当时的左丞相是审食其。那么,历来被视为吕氏一党的审食其,为什么竟然能在诸吕被杀之后当上左丞相呢?身为左丞相的他,为什么又没能出现在迎立刘恒的大臣队伍之列,而且刘恒一上台就将其罢官呢?为此,我们有必要梳理自惠帝以来的相位变化。

惠帝时期的第一任相国是萧何,萧何之后的第二任相国是曹参。曹参死后,惠帝将相位一分为二,右丞相是王陵,左丞相是陈平。惠帝死后,王陵因不能迎合吕雉分封诸吕为王的心意,故而被吕雉封为太傅,名为地位更高,实为剥夺相权。王陵罢相后,吕雉升陈平为右丞相,封审食其为左丞相。然审食其名为左丞相,实际只是负责监理宫中事务,行使的是相当于郎中令的职权。

《史记·吕太后本纪》记:“辛巳,高后崩,遗诏赐诸侯王各千金,将相列侯郎吏皆以秩赐金。大赦天下。以吕王产为相国,以吕禄女为帝后。高后已葬,以左丞相审食其为帝太傅。”由此可知,吕雉临终前将相权交给了吕产。可这又引出了一个疑问,即在封吕产为相国的同时,审食其和陈平的左、右丞相之职是否被废黜了?

有学者认为,二人此时的左、右丞相尚未被废,其理由有二。

其一,《史记·吕太后本纪》在记载吕媭大怒,称“毋为他人守也”与记载曹窋“行御史大夫事,见相国产计事”的这两段话之间,还有一段话,共六个字:“左丞相食其免”。既然审食其是在吕媭怒骂之后才被免除左丞相之职的,那么之前当然就不可能被免职了。

其二,在记载吕雉去世至诸吕被杀之间,《史记·吕太后本纪》频繁使用“丞相陈平”、“丞相平”来指称陈平。可见在这段期间,陈平一直都是丞相,没有被废黜。

可是,在姚尧看来,这两点理由都难言过硬,我们很容易就能予以反驳。

第一,《史记·吕太后本纪》中的“左丞相食其免”一句,在《汉书·高后纪》中是没有的。因此,这很有可能是司马迁在编写时的衍文,而被班固在转载时删除,司马光作《资治通鉴》时亦未转载此句。况且,如果“左丞相食其免”一句的记载无误,那么“以左丞相审食其为帝太傅”这句话就不能理解为由左丞相转任帝太傅,而应理解为由左丞相兼任帝太傅。试问,审食其何德何能,使得诸吕要在吕雉刚死之时,给审食其这样加官进爵呢?又为何在不久之后将其免官呢?又为何只提“左丞相食其免”,而不称“左丞相、帝太傅食其免”呢?

第二,司马迁在《史记》中指称人物时,经常不是冠以其当时的职位,而是冠以其日后的职位。如《史记·项羽本纪》在记载鸿门宴时,一直称项羽为“项王”,可项羽当时并未称王。在陈平与周勃调换左、右丞相后不久,周勃称病请辞右丞相,文帝任命陈平为专一的丞相。故而《史记·吕太后本纪》所称的“丞相陈平”和“丞相平”,不是称呼陈平当时的职务,而是称呼他日后的职务。如果真要称呼当时的职务,而陈平又没有被废黜的话,那也该是称呼其为“右丞相陈平”或“右丞相平”。

因此,在姚尧看来,吕雉的临终安排,同时废黜审食其和陈平的左、右丞相之职,由吕产担任相国而统一相权。吕雉下葬后,诸吕因审食其为吕雉生前的亲信,可以视为吕氏一党,故封其为太傅,以仿效王陵的旧例。至于陈平,则事实上是被免官的。按照汉初的官制,以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的官位最高,被称为三公。现在丞相陈平被罢了相位,太尉周勃被夺了兵权,反倒是身为开国功臣第二代的御史大夫曹窋,成为除诸吕外权势最高的人。这或许就是日后曹窋反对继续追杀诸吕,而陈平、周勃务必杀尽诸吕而后快的原因之一吧。诸吕被杀后,相权复归于吕雉在世时的结构,陈平担任右丞相,审食其担任左丞相。

至于审食其身为吕雉的亲信,却为何未能受到牵连呢?对此,《史记·郦生陆贾列传》上记载:“吕太后崩,大臣诛诸吕,辟阳侯于诸吕至深,而卒不诛。计画所以全者,皆陆生、平原君之力也。”由此可知,辟阳侯审食其之所以能够不受诸吕牵连而被诛杀,全靠陆贾和平原君朱建为他所做的谋划。可陆贾、朱建究竟为审食其做了哪些谋划,史书上却没有明确记载。考虑到审食其不仅是没有被诛杀,而且还拿回了左丞相之位,这显然是非得立有大功不可的。可是审食其既未参与密室中的谋划,又未参与政变中的搏杀,那么他最可能立下的大功,就是出面指证少帝并非惠帝亲生。由于审食其身为吕雉的亲信,又常年负责监视宫廷,所以由他来出面指证,无疑是最合适的。当初,正是足智多谋的陆贾径直闯入陈平的内室,劝其与周勃联手对付诸吕,可知陆贾虽未站在平定诸吕的台前,却必定会在幕后积极谋划。既然陆贾在保全审食其之事上出了大力,那就理应会教他立此大功。毕竟以审食其当时的身份和职位,他能立的功也十分有限。

既然审食其是被安排用来在刘恒同意称帝后出面指证少帝并非惠帝亲生的,那么他自然就不适合出现在迎接刘恒的队列中。又由于审食其本身不具备宰相之才,即便吕雉当年对他完全信任,给了他左丞相的职位,也不让他履行左丞相的职权,而是让他负责监理宫中事务,相当于郎中令的职权。现在文帝既已称帝,自然没必要留着这样不适任的庸才占据丞相之位了。

论诛诸吕功,右丞相勃以下益户、赐金各有差。绛侯朝罢趋出,意得甚;上礼之恭,常目送之。郎中安陵袁盎谏曰:“诸吕悖逆,大臣相与共诛之。是时丞相为太尉,本兵柄,适会其成功。今丞相如有骄主色,陛下谦让。臣主失礼,窃为陛下弗取也!”后朝,上益庄,丞相益畏。

讨论诛杀诸吕的功劳,自右丞相周勃以下的功臣,皆增加封户、赏赐金钱,数量各有差等。周勃退朝后小步疾行,神情十分得意。文帝以谦恭之礼相待,经常目送周勃离开。郎中、安陵人袁盎劝谏道:“诸吕背叛谋逆,大臣们共同将其诛杀。当时,丞相身为太尉,本就掌握兵权,顺应时势而成就功业。现在丞相似乎对君主有了骄矜之色,而陛下却在一味谦让。臣子和君主都有失礼节,我私下认为陛下不该如此!”之后朝会时,文帝变得更加庄严,周勃也更加敬畏。

《史记·孝文本纪》记:“皇帝曰:‘吕产自置为相国,吕禄为上将军,擅矫遣灌将军婴将兵击齐,欲代刘氏,婴留荥阳弗击,与诸侯合谋以诛吕氏。吕产欲为不善,丞相陈平与太尉周勃谋夺吕产等军。朱虚侯刘章首先捕吕产等。太尉身率襄平侯通持节承诏入北军。典客刘揭身夺赵王吕禄印。益封太尉勃万户,赐金五千斤。丞相陈平、灌将军婴邑各三千户,金二千斤。朱虚侯刘章、襄平侯通、东牟侯刘兴居邑各二千户,金千斤。封典客揭为阳信侯,赐金千斤。’”

在文帝的这段讲话中,阐述了诸吕之乱的由来、大臣平乱的功劳以及对于有功之臣的封赏。不难发现,文帝对于朝中重臣是拔擢的,对于齐王一系是打压的。周勃官升右丞相,加封万户,赐金五千斤。陈平虽称病辞职,却依然被文帝任命为左丞相,灌婴亦官升太尉,皆加封五千户,赐金两千斤。朱虚侯刘章诛杀吕产,东牟侯刘兴居驱逐少帝,皆只加封两千户,赐金千斤。当然,这或许还可以解释为陈平、周勃是领导者,刘章、刘兴居是执行者,可那又该如何解释灌婴和齐王刘襄呢?文帝说吕产、吕禄“擅矫遣灌将军婴将兵击齐,欲代刘氏”,试问,这难道是吕产、吕禄主动去攻打齐国吗?难道不是先有刘襄起兵,再有灌婴东征吗?文帝又说灌婴“婴留荥阳弗击,与诸侯合谋以诛吕氏”,可他为什么不会同诸侯领兵入关呢?刘襄首倡义兵,其封赏却与楚国一样,只是拿回了原属于齐国的领地而没有任何额外加封。灌婴看似只是没有助纣为虐,却获得了与陈平一样的封赏,这难道不是在嘉奖其驻守荥阳,致使刘襄无法引兵入关以夺取帝位吗?

刘襄,是刘邦的长孙,一度被认为是最适合继承帝位的,群臣只是因为忌惮其母舅的强悍而改立刘恒。刘恒深明其中的利害,故称帝后首先打击的就是齐王一系,而当初反对拥立齐王的琅邪王刘泽,则被改封燕王,领地由原来的琅邪一郡扩充至燕国六郡,用以在北面制衡齐国。

十二月,诏曰:“法者,治之正也。今犯法已论,而使无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及为收帑,朕甚不取!其除收帑诸相坐律令!”

十二月,文帝下诏道:“法律,是治国的正本。按照现在的法制,在对违法者作出惩处后,还要令其无罪的父母、妻子及同产业连坐,甚至将他们收为奴隶,朕认为这种做法非常不可取!现在废除收押为奴等各种连坐法令。”

春,正月,有司请蚤建太子。上曰:“朕既不德,纵不能博求天下贤圣有德之人而禅天下焉,而曰豫建太子,是重吾不德也。其安之!”有司曰:“豫建太子,所以重宗庙、社稷,不忘天下也。”上曰:“楚王,季父也;吴王,兄也;淮南王,弟也:岂不豫哉?今不选举焉,而曰必子;人其以朕为忘贤有德者而专于子,非所以优天下也!”有司固请曰:“古者殷、周有国,治安皆千馀岁,用此道也;立嗣必子,所从来远矣。高帝平天下为太祖,子孙继嗣,世世不绝,今释宜建而更选于诸侯及宗室,非高帝之志也。更议不宜。子启最长,纯厚慈仁,请建以为太子。”上乃许之。

春季,正月,有关官员请求文帝早立太子。文帝道:“朕已是不德,纵使不能广泛征求天下贤圣有德之人,以便将天下禅让给他,现在却还要说什么预先确立太子,这是在加重我的不德。还是搁置再议吧!”有关官员道:“预先确立太子,是为了敬重宗庙社稷,不忘治理天下。”文帝道:“楚王,是我的叔父;吴王,是我的兄长;淮南王,是我的弟弟,他们不都是预先准备好的继承人吗?现在没有通过推选,而一定要立我的儿子,人们会以为我是忘记贤德之人而专私于自己的儿子,这不是心忧天下的做法!”有关官员坚持请求道:“古代商周建国,都有一千多年的长治久安,就是因为采用了早立太子的制度。继承人必须在儿子中确立,这是由来已久的。高皇帝平定天下,成为汉朝的太祖,后世子孙亦当继承祖业,世代相传而不断绝。现在舍弃理应立为继承人的皇子,而在诸侯和宗室子弟中另择他人,这不是高皇帝的心意,故而不宜更改另议。皇子刘启年龄最长,淳朴厚重、慈爱仁义,请将其立为太子。”文帝于是同意了。

三月,立太子母窦氏为皇后。皇后,清河观津人①。有弟广国,字少君,幼为人所略卖,传十馀家,闻窦后立,乃上书自陈。召见,验问,得实,乃厚赐田宅、金钱,与兄长君家于长安。绛侯、灌将军等曰:“吾属不死,命乃且悬此两人。两人所出微,不可不为择师傅、宾客;又复效吕氏,大事也!”于是乃选士之有节行者与居。窦长君、少君由此为退让君子,不敢以尊贵骄人。

三月,立太子刘启的母亲窦氏为皇后。窦皇后,是清河观津(今河北武邑东)人,有个弟弟名叫窦广国,字少君,年幼时被人拐卖,先后转手了十多家。窦广国听说窦氏被立为皇后,遂上书自言身世。窦皇后召见他后,查验询问,证实无误,遂赐给他大量的田宅和金钱,与其兄窦长君在长安居住安家。周勃、灌婴等道:“我们这些人要想不死,命运全都悬在这两人手中。两人出生微贱,不得不为他们选择师傅和宾客,否则他们日后又有可能会效仿吕氏,这是件大事!”于是在士人中精心挑选有节操品行者与两人居住。窦长君、窦少君由此成为懂得谦让的君子,不敢因身份的尊贵而待人骄矜。

清河:赵国郡名。汉四年,刘邦立张耳为赵王,统领原秦朝所设之邯郸、恒山、巨鹿三郡。汉五年,张耳去世,其子张敖继位。汉九年,刘邦废黜张敖而徙封代王刘如意为赵王,此时就在巨鹿郡中分设出了清河郡和河间郡。

《史记·外戚世家》记:“窦太后,赵之清河观津人也。吕太后时,窦姬以良家子入宫侍太后。太后出宫人以赐诸王,各五人,窦姬与在行中。窦姬家在清河,欲如赵近家,请其主遣宦者吏:‘必置我籍赵之伍中。’宦者忘之,误置其籍代伍中。籍奏,诏可,当行。窦姬涕泣,怨其宦者,不欲往,相强,乃肯行。至代,代王独幸窦姬,生女嫖,后生两男。而代王王后生四男。先代王未入立为帝而王后卒。及代王立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孝文帝立数月,公卿请立太子,而窦姬长男最长,立为太子,立窦姬为皇后,女嫖为长公主。其明年,立少子武为代王,已而又徙梁,是为梁孝王。”

在这段文字中,记载了窦皇后的传奇经历。她是先是以平民子弟的身份入宫侍奉吕雉,之后被吕雉分赐给诸侯王。窦姬原本请求主事的宦官将她分配到赵国,以便能离家更近一点,结果却被误分到了代国。窦姬伤心流泪,不愿成行,只因迫不得已才前往代国。以事后的眼光来看,如果窦姬真的去了赵国,则极有可能结局悲惨,因为刘如意、刘友和刘恢这三任赵王都不得善终。幸而窦姬去的是代国,侍奉的是后来的汉文帝刘恒,且获得了汉文帝的专宠,为其生下了一女两男。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刘恒的王后曾经生下四个儿子,结果在刘恒称帝之前,代王后就去世了。等到文帝称帝后,代王后所生的四个儿子又相继病死。于是,窦姬为文帝所生的刘启就成了文帝的长子,被立为太子。随后,窦姬亦母凭子贵,被立为皇后。

对此,《史记·孝景本纪》亦有类似记载:“孝景皇帝者,孝文之中子也。母窦太后。孝文在代时,前后有三男,及窦太后得幸,前后死,及三子更死,故孝景得立。”可以看到,《孝景本纪》与《外戚世家》的记载基本是一致的,差别只在于《外戚世家》称代王后生了四个儿子,《孝景本纪》称代王后生了三个儿子,而《孝景本纪》中更是明确指出了,景帝原本既是庶子,又是中子,他之所以能立为太子,就是因为代王后及其所生的三个儿子都死了。

于是,我们不禁要问,这位代王后究竟是谁?她是正常死亡,还是非正常死亡?文帝进京称帝是在高后八年(前年)后九月,立刘启为太子是在前元年(前年)正月,前后不过三个多月的时间,代王后的这三四个儿子为何会相继病死?

前文提到,吕雉执政其间,极力推动刘吕联姻,强令皇子娶诸吕之女为妻。察刘邦所生的皇子,长子刘肥娶妻时,刘邦应尚未去世,故不由吕雉作主,然刘肥在吕雉执政期间却不得不拜鲁元公主为太后。次子刘盈娶妻时,刘邦已经去世,吕雉为其选的皇后,是鲁元公主的女儿。三子刘如意尚未论及娶妻,就被吕雉毒死了。五子刘恢和六子刘友所娶的都是吕氏女,且二人之死皆与吕氏女的陷害有直接联系。由此推之,四子刘恒所娶的代王后,应该就是吕氏女。且从刘恒与代王后生下三四个儿子来看,两人之间感情甚笃,至少表面上是如此,这或许正是刘邦诸子多为吕雉所害而刘恒得以独善其身的缘由。

可是,待到平定诸吕,刘恒称帝,代王后的身份就非常尴尬了。刘恒欲取信于朝中亲贵,无论其主观上是否愿意,都不可能让吕氏女担任皇后,这极有可能就是代王后在刘恒称帝前去世的原因。至于代王后为刘恒所生的那三四个儿子,亦必定是迫于无奈而被灭口的。要知道,功臣不久前已经将惠帝的儿子们全都杀光了,理由是“吕氏所立之人即将长大,等到他们掌握朝政,我们就都要被灭族了。”吕氏所立之人尚不能容,有更何况是吕氏所生之人呢?按照嫡长子继承制,文帝的继承人的第一顺位应该是代王后所生的长子,之后依次是代王后所生的次子、三子、四子。因此,如果代王后真的是吕氏女,而功臣又坚决不能接受吕氏所生之人继承帝位的话,那就只能将这三四个儿子全部杀死了。由于史书记载的讳莫如深,我们无法准确得知文帝当时的内心感受。然则,舐犊情深本是天性,当文帝迫于政治现实而不得不处死这三四个嫡子时,内心亦难免会对功臣充满忌惮和敌意。

诏振贷鳏、寡、孤、独①、穷困之人。又令:“八十已上,月赐米、肉、酒;九十已上,加赐帛、絮。赐物当禀鬻米者,长吏阅视,丞若尉致;不满九十,啬夫、令史致。二千石遣都吏循行,不称者督之。”

文帝下诏赈济、宽贷鳏、寡、孤、独及穷困之人。又诏令道:“年龄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每月赏赐米、肉、酒。年龄九十岁以上的老人,另外加赐帛和絮。凡是应当赐米的,各县的县令要亲自检查,由县丞或县尉送米上门。赐给不满九十岁的老人的东西,由啬夫、令史送达。二千石的郡守要派遣负责监察的都吏以巡视所属各县,凡是不按诏令行事者都要予以督促责问。”

①鳏、寡、孤、独:《孟子·梁惠王下》记:“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

楚元王交薨。

楚元王刘交去世。

夏,四月,齐、楚地震,二十九山同日崩,大水溃出。

夏季,四月,齐、楚发生地震,二十九座山在同一天崩裂,大水溃涌而出。

时有献千里马者。帝曰:“鸾旗在前,属车在后,吉行日五十里,师行三十里。朕乘千里马,独先安之?”于是还其马,与道里费,而下诏曰:“朕不受献也。其令四方毋求来献。”

这时,有人向汉文帝进献日行千里的宝马。文帝道:“天子出行的仪仗,是前有鸾旗做先导,后有属车做护卫。平时出行,每日走五十里;领兵出征,每日走三十里。即便朕乘坐千里马,又能独自先行到哪里呢?”于是,文帝退还宝马,支付进献者的路费,而后下诏令道:“朕不接受进献,命令各地都不要前来进献。”

帝既施惠天下,诸侯、四夷远近欢洽,乃修代来功,封宋昌为壮武侯。

文帝普施恩惠于天下,诸侯及四方夷狄,无论远近都很欢乐融洽。于是表彰自代国追随入京的功臣,封宋昌为壮武侯。

按照《资治通鉴》的记载,似乎文帝只是一般性地表彰功臣,其中受益最大的,就是当初力谏其入京称帝的宋昌,被加封为壮武侯。实际上,事情远非这么简单,而是涉及到文帝对于权力的一次大洗牌。

《史记·孝文本纪》记:“上曰:‘方大臣之诛诸吕迎朕,朕狐疑,皆止朕,唯中尉宋昌劝朕,朕以得保奉宗庙。已尊昌为卫将军,其封昌为壮武侯。诸从朕六人,官皆至九卿。’”盖秦汉实施三公九卿制,三公即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丞相为最高行政长官,下辖九卿;太尉为最高军事长官,御史大夫主管典籍奏章、监察百官,相当于副丞相。在文帝入京之前,三公分别是丞相陈平、太尉周勃和御史大夫张苍。文帝入京后,升周勃为右丞相,灌婴为太尉,却以宋昌为卫将军,统领南北军,可谓实际掌控兵权。现在,丞相下辖的九卿之中,又有六位是文帝在代国的旧部,可谓实际掌控相权。在之前通过擢升功臣系以打击齐王系后,文帝现在又开始通过旧部系来架空功臣系了。

帝益明习国家事。朝而问右丞相勃曰:“天下一岁决狱几何?”勃谢不知,又问:“一岁钱谷入几何?”勃又谢不知,惶愧,汗出沾背。上问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上曰:“主者谓谁?”曰:“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问钱谷,责治粟内史①。”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谢曰:“陛下不知其驽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帝乃称善。右丞相大惭,出而让陈平曰:“君独不素教我对!”陈平笑曰:“君居其位,不知其任邪?且陛下即问长安中盗贼数,君欲强对邪?”于是绛侯自知其能不如平远矣。居顷之,人或说勃曰:“君既诛诸吕,立代王,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赏,处尊位,久之,即祸及身矣。”勃亦自危,乃谢病,请归相印,上许之。秋,八月辛未,右丞相勃免,左丞相平专为丞相。

文帝日益熟练掌握国家政事。一日朝会时,文帝问右丞相周勃道:“天下一年内判决的案件有多少?”周勃谢罪说不知道。文帝又问:“天下一年内收入的钱谷有多少?”周勃又谢罪说不知道。于是,周勃内心惶恐惭愧,以致汗流浃背。文帝又拿同样的问题去问左丞相陈平,陈平道:“有专门主管这些事务的官员。”文帝问:“谁是主管官员。”陈平道:“陛下如果要问判案,那就去找廷尉;如果要问钱谷,那就去找治粟内史。”文帝道:“既然各项事务都有主管官员,那您又主管什么事务呢?”陈平谢罪道:“陛下不了解我的平庸无能,让我担任宰相。所谓宰相的职责,就是对上辅佐天子,调理阴阳,顺应四时;对下安排万物,使之各得其所;对外镇抚四夷诸侯,对内亲附百姓,使得卿大夫皆能在各自的职位上发挥所长。”文帝于是称赞陈平。周勃非常惭愧,退朝之后责备陈平道:“您平常都不教我该怎么回答!”陈平笑道:“您身居宰相之位,难道不知道宰相的职责是什么吗?况且,如果陛下询问长安城中有多少盗贼,难道您能勉强回答吗?”于是,周勃自知能力远不如陈平。不久以后,有人劝谏周勃道:“您诛杀诸吕,拥立代王,威震天下。为此,您受到重赏,身处尊位,时间久了,灾祸就会降临。”周勃亦自觉危险,于是称病,请求归还相印,文帝同意了。秋季,八月,辛未日,右丞相周勃免职,左丞相陈平一人专任丞相。

廷尉:九卿之一,掌管司法审判。治粟内史,九卿之一,掌管钱谷收支。

表面上看,这场朝堂对话是文帝与左、右丞相探讨管理问题,而陈平的回答亦完全符合组织管理的精要,即高层领导不必通晓组织运转的所有事务,而只需确保所有事务都有专人尽职尽责即可。然而,这里面还有许多疑问值得我们推敲。

第一,既然文帝已经日益熟练掌握国家政事,他难道不知道判案之事应该问廷尉,钱谷之事应该问治粟内史吗?他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主管官员呢?

第二,周勃久任太尉,长期掌兵,却未曾熟悉政事。自十一月任相至八月罢相,周勃掌管行政的时间尚不足十月。显然,周勃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熟悉所有政事的细节。对此,文帝难道不知道吗?

第三,陈平自惠帝六年(前年)开始便已担任丞相,迄今已有十年之久。虽然并不具体负责判案和钱谷的事务,可是作为廷尉和治粟内史的顶头上司,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吗?还是明知答案亦故意不说?

第四,判案和钱谷的数量之间并无密切直接的关联,文帝贸然向丞相提出这两个问题,究竟只是纯粹想知道答案呢,还是想以此来考验丞相呢,又或者是有其它的什么用意呢?

其实,如果我们明白了前文所述之权力洗牌,以上疑问便都能迎刃而解了。文帝任命六位代国旧部出任九卿,实际上就已经是架空丞相的权力了。文帝之所以问丞相断案和钱谷的数量,不是为了能从丞相口中获知准确数字。恰恰相反,文帝的用意就是要让丞相感觉到自己无知。盖唯有意识到自己对于信息的无知,才能明白自己的权力被架空。周勃不察文帝的用意,故而回答不出问题就会惶恐内疚,以至于汗流浃背。其实,即便周勃回答出了判案和钱谷的数量,文帝亦会一直追问下去,如过去历年的数量是多少?各郡县的数量又是多少?其间有什么趋势,又有什么关联?只要领导有意刁难,总是可以问到下属无法回答。陈平深知文帝的心思,故而即便能回答出来亦不回答,只说具体事务都有主管官员负责,其潜台词是:“现在这些事都由你带来的人完全掌控了,又何必来问我?”文帝追问陈平,那丞相负责什么呢?其潜台词是:“既然我带来的人都已掌控一切,那还留着你做丞相干什么?”陈平回答道:“丞相对上辅佐天子,对下安排万物,对外镇抚四夷诸侯,对内亲附百姓,统领百官。”其潜台词是:“你带来的这些人,虽然深得你的信任,忠诚上没有任何问题,可是长期在地方任职,威望和能力都远远不够。因此,还得由我这样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的老臣来担任丞相,才能将方方面面都镇得住。”于是,文帝对陈平的回答非常满意,将左右丞相之位合并,只由陈平一人专任丞相。

姚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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