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能之争与古代男性之美人民资讯

文/图唐正鹏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这是屈原《离骚》篇中的句子。屈原此语无疑道出了古代男性之美的标准——内在优良品质(“内美”)与外在良好仪态(“修能”)两个要素兼而有之,缺一不可。

观古今释解《离骚》文献和相关资料,“内美”之义较为统一,然对“修能”一词涵义的释解众口不一。诸如“天赋给我很多良好素质,我不断加强自己的修养”“既然我已经有了这种美好的内在品行,又在这上面加上了优秀的才能”“我既有这众多的内在美德啊,又加上美好的才能”“我既有这灵秀的内在涵养,又懂得修饰我姣好的容颜”“内在已经有了很好的血统与品质,但还需要更加不断地去培养提高这些优秀崇高的品质”“上天既赋予我这么多内在的美质啊,又加之我注意修养自己的品性”,等等。在“修能”之“能”的读音上也有差别,不少人甚至一些小有名气的教师和学者常把修“能”之“能”,读作“才能”“能力”之“能”。

上例将屈原的“内美”释解为“良好素质”“内在品行”“内在美德”“内在涵养”“血统与品质”“内在美质”等,虽有不妥,但大致看来差强人意。将“修能”释作“自己修养”“优秀才能”“美好才能”“崇高品质”“姣好容颜”“自己品性”等,相去屈原原意甚远,实不可取。出现上述现象的主要原因在于没有拿准“能”字的古音、古义,多从现代汉字音义出发,以今释古或望文生义,这是研读和释解古代文献的大忌。

那么,“修能”究竟为何意?当代学者吴广平先生在岳麓书社出版的《楚辞》一书中的释义不仅准确,也很有见地:“我既有众多内在的美好品质,又加上有外在的美好姿态。”简言之,即为“我既有内在的良好品质,又有外在美好的仪态”。在吴广平先生之前,还有清代文字学家朱骏声、现代著名学者闻一多对“能”字字义的解释均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朱骏声在其《楚辞补注》一书中说:“能,读作态,姿有余也。”闻一多也有同样的见解:“能、态古字相通。”为弄清“修”“能”二字的字义以及“修能”一词的含义,我们不妨结合《离骚》成文年代从古汉字学的角度作一番考究。

先来看看“修”“能”“态”三字字形字义的演替和变化。

——“修”从其字形流变看,甲骨文、金文、小篆均有。据《中国象形字大典》介绍,甲骨文及早期金文“修”有驱使奴仆民工劳役之意,同时“修”与“攸”在甲骨文中同一字,像以杖击人,有管教、治人之义。到了后期金文(古玺文)便有了“修饰”之义了。故而,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释“修”:“修,饰也。从彡,攸声,息流切。”当然,古代一些字书和文献中不乏将“修”释作“长”者:《广雅》:“修,长也。”《战国策·齐策》:“邹忌修八尺有余。”《洛神赋》:“云髻峨峨,修眉联娟。”《聊斋志异·促织》:“巨身修尾。”……

——“能”字字形流变,无甲骨文,金文以下方有此字。从其字形看为“因其强壮而假借为贤能之能……巨口利齿的猛兽形象”(《中国象形字大典》),故《说文解字》释为:“能,熊属,足似鹿。”《土生说字》亦云:“‘能’是‘熊’的本字,本义即指熊。熊是野兽中强者,借指贤能、才能。”然关于“能”字之义,古今学者多有争议。或说“能”的基本读音为“能力”之“能”;或说“能”读“耐”时指一种三足鳖,并以《尔雅·释鱼》:“鳖三足,能。”为证。宋代司马光等编著的《类篇》一书也有同样的释解:“能,熊属。按宋祁汉书高帝纪注云:‘古者能字皆作耐字,后世以三足之能为能,故今人书能无有作耐字者。’”至于朱骏声之“能,读作态”、闻一多之“能、态古字相通”之说,在现存的古代字书或文献中实难查证。然大量的古代文献证明,先秦时期“能”除本义“熊”“兽”之外,转借或引申之义多为“能够”“会”“具备”等意,至于作“才能”“能力”“技能”“能耐”之义解,大多出现在汉唐以后(后世对先秦及先秦以前文献诸如《尚书》《周易系辞》等有关章句中的“能”字,作“能力”“本领”的注译值得推敲和商榷,此不赘述)。

——“态”(繁体“態”)字字形,现存古汉字字书如《甲骨文字典》《古文字类编》《古汉字对照字汇》《包山楚墓文字全编》《金文字典》等甲骨文、金文未见收录,《说文解字》收有小篆字体。仅有“在线汉语字典”网不知从何处辑得最早的“态”字金文大篆字形。关于“态”的字义,《说文解字》云:“态,意也。从心从能。,或从人。”唐代文字训诂学家徐锴释“态”为:“心能其事,然后有态度也。”《土生解字》释“态”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能’的本义为熊,是体形较大的动物,可以表外形;‘能’又为才能,能力高低要看表现。‘心’为心理、思想。‘態’是内在心理的外在流露。心能生相,由相见心,心相互为表里。所以‘態’本义是姿态、姿势。”

对于文字字义的推定,不单单在于字面,既要依据文献本身,还要结合文献成文年代进行裒判,方可愈加接近当时语境下之本义。故此,我们在析完“修”“能”“态”三字字形流变与字义变化的基础上,再结合《离骚》成文成书的年代来看看“修能”为何意。

《离骚》为《楚辞》中一篇,作者为战国时期楚三闾大夫屈原,成文于其放逐时期。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云:“屈原放逐,著《离骚》。”汉代文学家刘向也指出了屈原创作《离骚》的时间,他在其《新序》中说:“秦欲吞灭诸侯,并兼天下。屈原为楚东使于齐,以结强党。秦国患之,使张仪之楚,货楚贵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属,上及令尹子兰、司马子椒,内赂夫人郑袖,共谮屈原。屈原遂放于外,乃作《离骚》。”尤其是20世纪考古发现,以大量的楚墓简牍文献彻底推翻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发起的“屈原否定论”以及“《离骚》为淮南王刘安伪作”的定论。

既然《离骚》作于战国时期,那么《离骚》中“修能”之“修”当为金文大篆,作“饰”解比较恰当。同时可引申为“美好”“美丽”之意,因为“修”指的就是“衣佩”,这与当时楚地宗教以及民俗有关。据云梦秦墓墓主喜(入秦的楚国遗民)墓中出土的《日书》(简)所记:“庚寅生子女为贾(贾,巫也),男好衣佩而贵。”屈原生于庚寅日,不仅命中带有“巫”的色彩,而且衣着也是华贵而美丽的,作为男子的外在之美理当将“修”字释为“美好”。这一点已为《离骚》中紧接“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的“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之句所证明。“能”当作“态(態)”字解,不仅因为当时已出现“态(態)”字的金文大篆字形(据《在线汉语字典》),且有朱骏声之“能,读作态,姿有余也”、闻一多之“能、态古字相通”两说亦可作勉强支撑。更重要的是《离骚》有可能在抄录过程中将“態”字下面的“心”字漏掉,抑或为汉简因出土时“態”字下方的“心”字残失(此种现象在考古文献整理过程中经常出现),故而“態”误为“能”字的可能性很大。事实上,较为完整的《离骚》汉简最早在西汉汝阴侯夏侯灶(汉文帝十五年,公元前年卒)的墓中发现(后世考古也有少数残简出土),出土汉简很有残损的可能。再者,在《离骚》中“态(態)”字已有出现:“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从另一个方面也为“能”为“態”的残脱之字提供了佐证。由此可见,将“能”字作才能、品性、品行解是不妥当的。“修能”之意当为“美好的仪态”。

最后,从《离骚》中“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一语的涵义,看看古代男性美的标准。在屈原看来,男性之美既要有内在品质之美(“内美”),又要具备外在仪态之美(“修能”)。依《离骚》诗中所述,屈子的“内美”大致包括爱国忧民(“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刚直不阿(“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诚挚守信(“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忠贞不贰(“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等;外在仪态之美(“修能”)则含括了仪态端庄(“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威武雄壮(“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表里如一(“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等。

其实,屈原之男性美的标准具有浪漫而又理性的特征,源自于他对远古历史文化的领悟,实为对中华文化精神和情感的继承和发扬。下面引《诗经》相关诗句以资说明:《诗经·邶风·简兮》云:“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大意是“舞师健壮又英武,公庭之上演万舞。动作有力似猛虎,手握缰绳如丝组”,诗中把“魁梧雄壮”“孔武有力”作为男性之美的重要条件;《诗经·卫风·淇奥》有云:“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意为“神态庄重胸怀宽,地位显赫很威严。高雅男人真君子,一见难忘记心田”,此诗说明男性之美还在于“仪态端庄”“心胸宽广”“表里如一”。这两首古诗正好契合了屈原男子外在“修能”之美的基本标准。

本文来源:团结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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