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太行那些停留此地的失意文人,阮籍

《战国策·魏策》记载季梁得知魏王欲攻赵都邯郸,急忙赶路前去劝谏魏王。他讲了这样一则故事:“今者臣来,见人于太行,乃北面而持其驾,告臣曰:我欲之楚。”

为什么去楚地却往北面走呢?这人回答说自己善御且有良马,有充足的资用。

季梁点破道:“此数者愈善而离楚愈远耳”,这便是“太行失路”的最初含义。阮籍《咏怀·其五》自叹人生失路,便精深地化用了这一典故:

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驱马复来归,反顾望三河。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

人生向晚,蓦然回首,会如何怀想年少岁月呢?对过往生命历程的审视和评价,往往取决于当下的荣辱通达。于阮籍,大概是一份不可明言的懊悔,无可奈何的失落。

年轻时总自恃有数不尽的时间,想必短暂搁置远大抱负也无大碍,于是终日与友人沉醉在弦歌嬉游之中。

阮籍好引李斯事迹为自诫,李斯被羁押腰斩的路上,和儿子感叹:“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与此诗“失路将如何”之意接近。

不论赵李是游侠,或是贵戚,或是高官,都是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弦歌妙舞,秉烛夜游,醉酒赋诗,极致纵情,诗人和他的朋友们忘记了时间流逝。

娱乐永远不能让人满足,但生命却有尽头。黄金散去,躯体老矣,任谁都不免回头看,来路却一片荒凉。

或许诗人写作之时,抬头北望即看到了巍峨艰险的太行山,山路曲折难行,一旦进入山间就很容易迷失原定道路。

或许“北临太行道”是不在场的想象书写,从巉岩的现实之路联想到人生之路,是一场回顾生命前半程的自我检讨。

那么,当初那个“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的阮籍是步步失路以致“白日忽蹉跎”呢?

残酷的政治权力斗争打破了阮籍“一飞冲青天”的美好愿景,渊博学识、良好出身反而置其于险地,少年抱负不得不让位于保全自身的生存渴望。

阮籍将自己比作想去楚国,但向北驾车的太行之子,联想自己也曾拥有像良马黄金一样的优越资本,但却无奈沉醉于弦歌娱乐,迷失在“太行山”间。

在太行山后真正困顿失路的还有庾信。建德四年()他被授司宪大夫一职,彼时已经63岁。

庾信入北后一直被加官进爵,但都是一些虚职,并未真正得到重用,不过是北朝贵族笼络南朝文士以与南朝朝廷抗衡的装点罢了。

入北之初,因为备受轻视,时有折辱,庾信及家人的生活亦十分贫困,他曾多次在诗赋中提及食物的匮乏,直到年任弘农郡守以后饥寒之音才不见于诗赋。

纵然少年庾信从未想过中年的自己竟还需要忍饥挨饿,但是经历过侯景之乱的大逃亡,“过漂注而寄食,托芦中而渡水,届于七泽,滨于十死”,贫穷的折磨也可以咬牙忍受,但北地文学氛围的贫瘠让庾信不能自禁地常年思归江南。

不得不提的是,北朝社会文化水平都无法和南朝比拟,游牧民族的统治者阶层少有人尊重和了解学术。

回顾困于北朝的数十年,漫长岁月里庾信愈感身心交困,但越到晚年他越清楚家乡必然回不去了。

好在北朝人逐步接纳这位南朝名士,年轻的王子追随他学诗作文,正五品的官职解决了他和家人的生计问题。

种种复杂的情绪交叉在《正旦上司宪府》一诗中:

“雪高三尺厚,冰深一丈寒。短笋犹埋竹,香心未起兰。孟门久失路,扶摇忽上抟。栖乌还得府,弃马复归拦。”

太行第三陉白陉又名孟门陉,此地多峡谷交织,亦是羊肠坂路。“孟门久失路”一句,既有归思难成的巨大伤痛,又有久被轻视搁置得失意落寞,还有人生过半功业未建的沮丧。

人生的路本就艰难,就像艰险的孟门陉一样,但是庾信终于等到“扶摇忽上抟”的机会。

深冬的凌晨这位勤政的司宪大夫,便整装待发准备开始刑罚判决的工作,他收敛起絮叨了十余年的归隐心思,全然准备将余下的生命,用以报答这份官职的恩情。

更重要的是要为家族子孙筹谋未来。当政途顺利,家族也颇有希望之时,心里的孟门便不再能困住庾信的脚步。

人与自然的关系,由此可见一斑。当个体经历社会的巨大变革时,即使是贵族,即使是才俊,阮籍和庾信都体会到了深深的无力。

一方面是人生志向无从实现,一方面是信仰体系的彻底崩塌,在内外两层失败的夹击之下,他们重新将目光转移到周遭自然,才会在太行、孟门山前久久失路。

山脉会阻隔交通,会遮挡视线,会吞噬生命,但这并不是真正让诗人们感到害怕的东西。

即使在只能靠双脚丈量大地的时代,人的自我意志也依然高于大自然的胁迫,真正让诗人们惧怕的是在太行脚下联想到命运这座大山的艰险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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