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札记第十二则之三
钱钟书论“文字重见”
文/周敏
《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第十二则《赵世家》,共论述了三个问题,此为第三个问题——“文字重见”。
《史记》问世以来,一直被人们奉为文章圭臬。
韩愈将《史记》视为作文范本。
柳宗元赞扬《史记》朴素凝炼,增一字不容,减一字不能。
刘勰《文心雕龙》评价《史记》虽殊古式,而得事序。
郑樵认为《史记》百代而下,史家不能易其法,学者不能易其书。
金圣叹将《史记》列为“六才子书”之一。
刘向等人认为《史记》“善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
鲁迅称《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史记》果真尽善尽美,白璧无瑕吗?也不尽然。
钱钟书这里就实事求是地指出了《史记》的瑕疵,这就是“文字重见”。所谓“文字重见”,就是在某一处见过的文字段落,在另一处又重新见到了同样的文字段落。请看:
在《史记-赵世家》中有如下一大段文字:
赵简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惧。医扁鹊视之,出,董安于问。扁鹊曰:“血脉治也,而何怪!在昔秦缪公尝如此,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我之帝所甚乐。吾所以久者,適有学也。帝告我:“晋国将大乱,五世不安;其後将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公孙支书而藏之,秦谶於是出矣。献公之乱,文公之霸,而襄公败秦师於殽而归纵淫,此子之所闻。今主君之疾与之同,不出三日疾必间,间必有言也。”
居二日半,简子寤。语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於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人心。有一熊欲来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又有一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帝甚喜,赐我二笥,皆有副。吾见兒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帝告我:‘晋国且世衰,七世而亡,嬴姓将大败周人於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今余思虞舜之勋,適余将以其胄女孟姚配而七世之孙。’”董安于受言而书藏之。以扁鹊言告简子,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
翻成白话是这样的:
赵简子生了病,五天不省人事,大夫们都害怕了。医生扁鹊看过后走出来,董安于询问病情,扁鹊说:“血脉平和,你们何必惊怪!从前秦穆公也有过这种情况,过了七天才醒过来。醒来的那天,告诉公孙支和子舆说:‘我到了天帝住的地方很快乐。我所以停留的时间久,是由于我正好在受教。天帝告诉我:‘晋国将要大乱,五世不得安宁;他们的后代将称霸,没有年老就死去,称霸者的儿子将要让你们晋国男女混杂。’公孙支写下来并把它藏好,秦国的预言这时就传出来了。献公时的混乱,文公时的称霸,襄公时在殽山大败秦军,回去就纵容淫乱,这些都是您知道的。如今你们君主的病与秦穆公一样,不出三天病一定会好转,好转之后一定有话要讲。”
过了两天半,简子醒过来了。他对大夫们说:“我到了天帝那里非常快乐,和百神在钧天游览。听到了雄伟的乐曲多次演奏,还看到了万舞,不像是夏、商、周三代的音乐,那乐声非常动人。有一头熊要来抓我,天帝让我射它,熊被射中了,死了。又有一只罴过来,我又射它,罴被射中,也死了。天帝非常高兴,赐给我两个竹箱,都配有小箱。我看到一个小孩在天帝身边,天帝又托付给我一只翟犬,对我说:‘等你的儿子长大了,把这只犬送给他。’天帝还告诉我:‘晋国将逐渐衰落,再传七代就要灭亡,嬴姓的人将在范魁的西边大败周人,可是你们却不能占有那里。现在我追念虞舜的功勋,到时候我将把舜的后代之女孟姚嫁给你的第七代孙子。’”董安于听了这番话就把它写下来妥为保存。他把扁鹊说的话报告给简子,简子赐给扁鹊田地四亩。
在《史记-赵世家》中的那一大段文言内容,几乎一模一样地重现在《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
简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惧,於是召扁鹊。扁鹊入视病,出,董安于问扁鹊,扁鹊曰:“血脉治也,而何怪!昔秦穆公尝如此,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我之帝所甚乐。吾所以久者,適有所学也。帝告我:“晋国且大乱,五世不安。其後将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公孙支书而藏之,秦策於是出。夫献公之乱,文公之霸,而襄公败秦师於殽而归纵淫,此子之所闻。今主君之病与之同,不出三日必间,间必有言也。”
居二日半,简子寤,语诸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於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心。有一熊欲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有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帝甚喜,赐我二笥,皆有副。吾见兒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帝告我:“晋国且世衰,七世而亡。嬴姓将大败周人於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董安于受言,书而藏之。以扁鹊言告简子,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
这种“文字重见”因为是搬用自己写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文章千古事”,对名垂千秋的《史记》来说,不能不说是美中不足。
钱钟书这样说,可以体会到他的惋惜之情:
“宜据别见则互有详略之法,加以删改”。
意思是,根据别处看到的情况,《史记-赵世家》和《史记-扁鹊、仓公列传》即使叙述内容相同也应该有详有略,如,在此处详写,在彼处则应改为略写,而不应该原封不动地照搬照抄。
我想,司马迁的“文字重见”,可能是为了图省事,在写到相同的事件和人物的时候,就采取了类似于我们现如今复制粘贴的方法,使读者读到了雷同的文字,而没有对文字进行适当地删改,使其有所变化。
虽然司马迁是抄袭自己,而不是抄袭别人。在钱钟书看来,这也是不能令人满意的,是瑕疵。
往下,钱钟书还指出了《史记》另外两处“文字重见”的现象,考虑篇幅,恕不赘叙。
读书不认真、不仔细的人,是很难发现《史记》那些“文字重见”的段落的;而且,没有求真务实的精神和实事求是的胆魄,也是不敢在众口铄金的情况下指出《史记》的瑕疵的。
这反映了钱钟书绝不人云亦云,对一些问题敢于并善于发表自己的独立见解,并且总是有自己的真知灼见。
钱钟书对《史记》怀着无比崇敬的美好感情,总希望这一煌煌巨著完美无缺,对这一小小瑕疵或者说美中不足,表示了不无惋惜地慨叹:
全书失检类是者不少,贻弹射者以口实,良有以夫。
大意是,《史记》像这样失于检点的地方还有一些,给那些贬低《史记》的人提供了某种口实,实在有点遗憾。
二〇二一年十月十日
附录:《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第十二则之三
文字重见
“简子疾,五日不知人”。按此一大节又见于《扁鹊、仓公列传》,宜据别见则互有详略之法,加以删改。下文武灵王论变法复与《商君列传》语太相似,盖此取之《战国策赵策》二,彼取之《商君书更法》篇,而未参稽稍异其词。武灵王曰:“夫有高世之名,必有遗俗之累”,又曰:“夫有高世之功者,负遗俗之累”,数语之间,重复无谓;《赵策》只有后二句,不识马迁何故冗叠如此?
全书失检类是者不少,贻弹射者以口实,良有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