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诗论家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辩》中曾提到一个形容,叫“以才学为诗”,指的是写诗以知识学问取胜。这不是什么好的形容,严羽是带着批判的态度来讲的,而历史上以才学为诗到让人诟病的,莫过于宋代,尤其是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
然而,在普遍将自身才学融入诗歌的宋代,这样的做法也并非全然都无可取之处,它可以让诗的内容更加丰富多彩,用得好了,也可以比原作更精彩数倍。
宋代以才学为诗的人很多,比如苏轼也是这样的,还有被梁启超评为“实导江西派之先河,而开有宋一代风气”的王安石。
严羽在《沧浪诗话·诗体》中,还把北宋诗体分成了五种,其中王安石的“王荆公体”和东坡体、山谷体、后山体、邵康节体并列。
王安石在诗歌方面的成就相当高,他的特点也很明显,讲究炼字、押韵,善用典故,喜欢点化前人诗句,考究字句的来历,这就很有“以才学为诗”的特点。
用典高手王安石以才学为诗,主要就体现在诗中的用典方面,用典也叫用事。像黄庭坚的用典就是根据前人的诗意再加以变化形容,“以俗为雅,以故为新”,从而达到“点铁成金”的效果。
但有时候用典过头了也不行,一味模仿、依傍前人之作,就会变成剽窃了。因此王安石特别强调:“诗家病使事太多,盖皆取其与题合者类之,如此乃是编事,虽工何益?若能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情态毕出,则用事虽多,亦何所妨?”
他提倡的是用典得法,能够自出己意,这样即使典故多了,也不以为病。
说实话,要在诗中得心应手的用典到浑然天成的地步,也是十分考验人的,这首先就要求作诗的人要有足够的知识储备,才能在写诗的时候信手拈来、运用自如。
王安石博览群书,这点储备倒是不在话下,他曾在《答曾子固书》中略带自夸地说:“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
博闻广识为王安石打下了用典基础,好的用典要能做到点铁成金,用陆机的话就是“袭故而弥新”,即要有自己的新创啊。
王安石有一首《北山》诗,这是他赏游美景时写的:
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诗的前两句是写景色的,也很细腻工巧。重点是后面这两句,它化用了王维在《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中的“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这一句。
王维原本的诗已经够美了,鸟鸣与繁花,充分写出了杨氏别业的清幽景色,还表明了自己的沉浸式体验——坐得太久周围都是落花。
而王安石通过点化得出的这句甚至可以说是更胜一筹,他加上“细数”二字,更显出一种闲适、舒缓的状态,也多了份悠然的情趣,因此被视为是达到了点铁成金的效果。
如宋代词人叶梦得就在《石林诗话》中点评此句说:“但见舒闲容与之态耳,而字字细考之,若经隐括权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
王安石还有一首《红梅》:
春半花才发,多应不奈寒。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
最后两句引用的是晏殊的“若更迟开三二月,北人应作杏花看”,而王安石写得也更为工巧,“应作”有些许生硬,“浑作”就多了一层朦胧的美感,看不清,说不明。
在《悟真院》中,王安石写:
野水从横漱屋除,午窗残梦鸟相呼。春风日日吹香草,山北山南路欲无。
前两句写悟真院的环境和自己倚窗午睡,重点依旧是后两句,王安石写出了暮春时节,春深草长的清新淡远之景。
这里则化用王维的《赠韦穆十八》中“不向东山去,日令春草深”,以及孟郊《连州吟》中的“春风朝夕起,吹绿日日深”之句。风吹草动,由风见草,写得蓬勃而富有生机。
除了从前人诗句中用典外,王安石也从史书典故中收集材料,如在《和杨乐道见寄》中,王安石写有“杀青满架书新缮,生白当窗室久虚”,这里用的就是经典古籍中的典故。
“杀青”来自《战国策序》中的“皆定以杀青,书可缮写”,“生白”用的是《庄子》里的“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在《过刘贡甫》这首诗中,王安石有一句“枕中鸿宝旧所传,饮我宁辞酒或索”,则引用了《汉书·刘向传》中的“上复兴神仙方术之事,而淮南有枕中鸿宝苑秘书”。
可以看出,用典是王安石诗歌中的显眼特点,他的用典技巧也很纯熟,精切自然,新奇工巧。清代薛雪在《一瓢诗话》中就评论说:“王荆公好将前人诗窜点字句为己诗,亦有竟胜前人原作者。”
翻车?把握得当才是真功夫能够在前人的启迪上,做到后来居上,当然是值得夸赞的。不过有一说一,这种前人为我所用的方法,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能做好当然是能耐,不能做好的话,按我们当下来说就是抄袭、剽窃,所以也有犀利的批评者。
王安石有首《梅花》相当出名: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这首诗是大家都会背的,然而在此之前,南朝诗人苏子卿先有一句“只言花是雪,不悟有香来”,王安石的最后一句就是由这句改编而来。
我相信有很多人肯定都很喜欢王安石的这句诗,写得是真好啊,然而其实它所承受的争议却也是不少。
有人认为王安石写得很好,至于化用这一点,有个很有名的评论是:“荆公略转换耳,或偶同也”——只是不小心雷同了。
然后这就被视为是在给抄袭开脱,比如钱钟书就说:“因见古人佳句,掠美不得,遂出此代为保管,久借不归之下策”,太犀利了,更犀利的还有袁枚的评语“活者死矣,灵者笨矣。”或许在他们看来,这两句不能说毫无关系,只能说一模一样。
南宋杨万里甚至觉得王安石这句比不上原作者,他在《诚斋诗话》中表示:“苏子卿云‘只言花是雪,不悟有香来’,介甫云‘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述者不及作者。”
元代诗论家方回则极力辩解,说王安石用的比苏子卿更好——“知花之似雪,而云不悟香来,则拙矣。不知其为花,而视以为雪,所以香来而之悟。荆公似更高妙。”
然后近代胡云翼又说:“南朝苏子卿的梅诗‘只言花是雪,不悟有香来。’本是很好的,而王安石则改为‘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便点金成铁了。”
好家伙,这一来一回的,都快赶上当今网络的评论现状了,不过毕竟文人家,大家的讨论用语还是很文雅的。
如此便可以看出,把握好用典的难处,用得好了可以很出彩,成为自己的优势。但若是用过了,就有抄袭之病,优势也就成了劣势,从而陷入争议。
就是王安石这样的大家,也会有翻车的时候,比如他曾把王籍的名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化用为“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孰高孰低一目了然,这次翻车甚至被嘲讽成是点金成铁。
当然翻车是少数的,王安石作诗向来精细,大部分都是能体现其以才学为诗的真功夫的佳作,叶梦得即说:“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
他的以才学为诗,实际也对后人起到了重要影响,因为文学功底深厚才能如此考究字句,所以后来者也愈发发奋读书,也因此梁启超才说他的诗“开有宋一代之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