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策魏策》中有言曰:“昔者,帝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旨绝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国者。”汉代孔融在《与曹操论禁酒》中说,夫酒之为德久矣。二者似乎都有些片面。不过,中国人能饮好饮则是事实。在中国的古典名著中,诸如“三碗不过冈”一类的英雄好汉,在人们的心目中业已定格,好像英雄好汉身边就该有酒罐——当然还有一美人则更佳,那才体现出英雄的粗犷豪爽或侠义柔肠来。今人与古人相比,以我的判断,那能饮好饮的程度,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据说,中国人一年喝掉的酒液相当于几个西湖的容量。国人确实是无愧于古人了,甚至可以笑傲古人呢!曾经,暮色苍茫时分,华灯初上之时,各家饭店里竟有那么多的有公款消费嫌疑的食客,而那么多的食客中竟又有那么多的酒中豪杰。他们摩拳擦掌,表现出一副横扫千军万马的气概,倒有点让人觉得应该对他们肃然起敬、五体投地才是。
可以说,在中国,没有什么比喝酒普及得更广泛的了。中国人有了喜事,自然是要喝点酒用以渲染气氛提神助兴的;有了伤心的事当然也要喝点酒,所谓“借酒浇愁”嘛。而人世间的事,喜事和伤心事所占的比例大概是不会少的,因此也就可以断定,喝酒的机会有的是。
比如说吧,婚丧嫁娶,那是一定要有酒的;哪怕是牛生了崽鸡下了蛋,有的农民伯伯都要抿上两口以示心中的愉悦;金榜题名要喝——因为快乐,名落孙山要喝——因为悲伤,迎接时喝——那叫接风洗尘,送别时喝——那叫饯行壮胆,扶摇直上时喝——那叫贺喜庆祝,怀才不遇时喝——那叫“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晴天里喝——因为心中一片灿烂,雨天里喝——因为可以暖身利眠……总之,理由多多,方式多多,场所多多。所以,尽管喝,有道是“大肚能容”嘛!几个西湖算得了什么!要有装得下“五湖四海”的肚量呀!
面对几十万元一桌的满汉全席一类的盛宴,老百姓们看着看着,傻了:哇噻,咱们真是地大物博、美丽富饶啊!于是,有点悟性的便触类旁通地发出感慨了,说什么“酒杯一端,政策放宽”;说什么“能喝半斤喝一斤,这个干部要提升;能喝白酒喝啤酒,这个干部要调走”;说什么“酒肉穿肠过,政策手中有”;还有什么“酒精是个宝,样样办得了”……这不是眼红还能是什么?你有本事你也来当官,你也坐下来喝嘛,凭什么说风凉话呢!脑子有毛病啊?脑子进水了啊?咱们“公仆”很辛苦,喝喝酒还能办事,寓做事于饮酒之中,有什么不好呢?唉,算什么回事嘛!?
当然,广大人民群众也在古典诗文中看到过这样的景致:“独酌无相亲,对影成三人”,这是幽雅脱俗的品酒之境;“情事会融透玉杯”,这是相恋相融的饮酒之趣;“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展现出纵情豪放、高迈飘逸;“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于恬然超然中释放出哲学智慧;“浊酒一杯家万里”,流露出的是拳拳的人间情怀……
酒的芬芳在几千年的月光下、花枝间、亭阁里典雅地荡漾浮动,暗香袅袅,诗意飘飘;也在鸿门的餐桌上萦绕,也在阴暗的密室里弥漫。酒,醉了高洁清纯的慧心,害了低俗卑贱的灵魂。酒是亲友间的发酵剂,酒是仇人间的火焰山。酒是诗人胸间的暖意,酒是奸商手中的软武器。酒让落魄者遗忘,酒让得意者张狂。酒,浸泡过寂寞的呻吟;酒,接纳过伟岸的风骚。
当豪华的盛宴撒上商业的味精,酒,便少了一分真情;当金樽佳肴只是频频迎候官员落座,酒,便多了一点污浊。当应酬淡化了酒的纯粹,当功利污染了酒的醇香,那份仙醪情怀便会落荒而逃。这决不是酒的过错!没有了诗心,没有了真诚,没有了心智的充盈,没有了生命的质感,酒,也就没有了那份千古清醇,没有了那种万年空灵。
酒,遭遇诗,也遭遇污秽。
酒是一种娇俏的挑逗,是一种伶俐的煽情,是本能深处神秘幻觉的液体形式,是对规范、正确、理性乃至公理的没有恶意的片刻的流失。酒,让很多的人找回了童年时才会有的那份真实和那份轻松。酒,滋润着我们渐趋干枯的心智和情趣,润滑着我们生硬了的心与心之间感知的神经。在惨白的日子里,酒,让我们面红耳赤。
当然,泛滥了的酒精液体,也会以流动的洪涝灾害的形式,将灵性之火浇灭,将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人生淹没成虚幻迷离真假难辨,更会将本该营养身心的一切当成垃圾裹挟而去……
这当然不能责怪酒。
酒,很无辜。
酒,以站立的姿势面对人们的时候,它永远是清冽而芬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