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温洪隆先生部分著作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怀念老师温洪隆先生
阮忠
一
年6月12日晚,刘兴林老师来电话,说温老师病了,住在武昌紫医院。温老师体弱,一生多病,但自二医院做了小肠手术,切除了一段老是溃疡流血的小肠后,就很少生病了。虽然去年心血管做了支架,看上去身体依旧硬朗。但温老师说:“身体不如以前了,上五楼,中途得歇一歇;又拄上了拐棍,扶助一把。人老了,这很自然,慢慢来吧。”这话是今年5月他在电话里跟我说的。年近九旬的老人,身体渐弱、有病住院也很正常。
我6月13日上午给他电话,躺在病榻上的温老师很平和。他说自己的心脏、血压都很正常,主要毛病是腹主动脉夹层和肝胆之间长了一个小瘤子,位置很不好,且不知是良性还是恶性,需要做微创手术。这两个病症都很凶险,不过温老师撇开病情,先谈起老子的“外其身而身存”,说人不能老惦着生死,老惦着反倒难以长久,还是不多想的好。随后又说到陶渊明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这是陶渊明《影答形》里的一句诗。《形赠影》里“形”劝告“影”:“得酒莫苟辞”,人生凄苦,还是及时行乐的好。《影答形》说人生自然,委运即去,生不喜,死不惧。他说得很平静,声音还是像往常那样温润。但我觉得不祥,特别是那肝胆之间的小瘤子。良性、恶性?我脑子里纠结了一天,等待检查结果。
第三天,有消息从温老师的女儿温强那儿来,说腹主动脉夹层的症状没有什么办法,人上了年纪,血管复杂,只能听天由命。而那肝胆之间的小瘤子确诊为胆管癌,非常危险。主治大夫说,如果不手术,生命可能只有一两周。这时已别无选择,只能先做胆囊插管微创手术,之后再治疗胆管癌。好在是微创手术、痛苦不大。手术时间是6月16日上午,术后电话,温老师仍然十分清醒,他说手术顺利,没有什么疼痛感。身上安了胆管,以便胆汁外流。还说:“这次的病不一定好得了,你们不要回来看我,医院进不来。”这时各地的新冠肺炎防控还很严,医院不让外人进,病房更是进不去。
我6月22日再给温老师电话时,温老师说:“情况不好,三天没吃饭,连水都不能喝一口;肠道梗阻,上下不通,身上的尿管抽了,还留着胆管。医生说要有信心,不见好,这信心从哪来呢?”也是,手术快一周了,应该慢慢好才是。我仍然安慰温老师,说医生总会有办法,要有信心闯过这一关。这是我最后一次和温老师讲话,当温老师说没有信心的时候,我心里很伤感,悲中从来,却也没有办法可以前去探望。同在海南的师妹王丽洁和温强保持着热线联系,总有温老师的消息及时传来。温老师肠道梗阻后又插了胃管,对呼吸造成影响,24日凌晨他自个拔掉了插在身上的胃管,导致肺部感染,不得不进重症监护室。
温老师早就有话:最后的日子不进重症室、不插管、不作开创性抢救。但当医院介入科表示没有能力治疗,也没有人员护理,这样温老师不得不进重症室了。进重症室后的温老师昏迷了,昏迷后可能没有再醒来。这对活着的人是难言的痛苦,但对温老师,也许是一种不再痛苦的福分。25日端午节晚8点,温强哭诉的“爸爸刚刚走了。”尽管有心理准备,但这事还是来得太快、太突然,我怔住了,知道从此就没有了敬爱的温老师,他再也不会站在家门口听到我的脚步声就喊着我的名字,我再也不能在他家客厅里和他促膝交谈,再也没有机会让电波越过琼州海峡和他天南海北地闲聊。温老师是年生人,享年89岁。
温老师病逝的消息传开,他的亲朋好友纷纷致哀,文学院的曾祖荫老师有七绝《悼温洪隆教授》:
桂子山头相见日,昙华林里问寒时。
君今驾鹤西归去,谁是文章一字师!
曾老师是温老师几十年的老友,学问之间的切磋是常有的事,他称温老师是“文章一字师”,如今温老师驾鹤西去,这是怎样的悲痛呢?远在哈尔滨的傅兄道彬也有悼诗来:
问道先唐四部精,楚骚用尽一生功。
竟与屈子同日去,从此端阳念先生。
道彬是石声淮先生的硕士,那时温老师协助石先生工作,说起来道彬也算是温老师的爱徒。他每次来华师,或让我,或让戴兄建业,张兄晋业陪同去看望温老师。如今这二十八字诗,蕴有对温老师的不尽深情和怀念之意。他的悼诗题为:“温洪隆先生端午逝世,竟与屈原自沉同日。”温老师一生研读屈原及其作品,竟有这样的巧合,与世长辞的这天也是他所敬仰的屈原祭日,让后人果真是“从此端阳念先生”。
二
年10月国庆节,我为系里买图书回到咸宁师专家中,余虹来家里告诉我,学校同意我们这一批青年老师报考硕士。当时考研已开始报名,而距离年2月上旬的考试只有四个月。因为我在咸宁师专中文系教的是先秦两汉文学,没什么犹豫,当然考这一专业最为有利。在填报志愿时,虑及女儿才两岁,不宜远行,在第一志愿和第二志愿栏里,我填了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同一个导师,这就是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先秦两汉专业,温洪隆老师。那一年,硕士考试的课程最多,六门三天,考得人晕头转向,所幸榜上有名。
我第一次见到温老师是参加复试,那次复试在文学院古代文学教研室,古代文学的几位老先生如黄清泉老师、温洪隆老师、丁成泉老师、李广柏老师、唐玲玲老师都在场。有位老师问我读过什么书?我回答了一句至今想起来都汗颜的话。我说读过《十三经》。老师又问,读的什么本子?我说《十三经注疏》本。老师们相互看了看,没有再往下问。但我感到老师们还是有点疑惑,怎么会读得下来呢?其实我所谓的读,不过是匆匆浏览了而已,既读得粗,又有许多东西没有读懂,好在宽厚的老师们没有深究,就这样放我过去了,从此我便在温老师的门下,研习先秦两汉文学。
我因有近十年的上山下乡、进厂当工人的经历,77年考入武师咸宁分院中文系,毕业后在咸宁师专任教了四年有余,再考研时年龄就不小了,尽管我毕业后曾在华师进修了一段时间,听过刘兴林老师讲先秦两汉文学,多少有一点基础,但那时候读书还是相当懵懂,应该读什么书,怎样读,特别是怎样可以读得出问题来,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我第一次去温老师在西区苗圃的家,那是两室一厅,客厅不大,两人坐在客厅的方桌前,温老师看上去温和又严肃。他问我学习上的想法,我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但记得他一句一顿地说:“好好地读原著,把原著弄清楚。”我们当时要读的书主要是《诗经》《楚辞》《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史记》《汉乐府》及《古诗十九首》等基本文献,他让一部部好好读,说石老师是这样教他的。
这“石老师”是石声淮先生,我在华师进修时,曾去蹭过他的课,听他用湖南腔吟李商隐的“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石先生是钱基博先生的女婿、钱钟书先生的妹夫,在桂子山也是大名鼎鼎。温老师除了自己给我和师妹王丽洁授课之外,还给我们安排了去上石先生的文献课、历史系熊铁基老师的思想史课、湖北省图书馆徐孝宓副馆长的目录版本学课,以开阔我们的视野、为我们打点学术的基础。那时一起去上课的还有唐玲玲老师的硕士生熊开发,李广柏老师的硕士生伍福美。
温老师师承石先生,多次说石先生严肃、严厉而又幽默。在担任他的指导老师时,为他批阅了好几十万字的讲稿,还乐此不疲。这石先生对我们四位学生倒是一脸和气,大概是读研的第二年上学期(年下半年),我们四人常去昙华林14号石先生家的小阁楼。石先生坐在桌前的太师椅上,拿着发黄的线装书,慢悠悠地讲着那书里的点点滴滴,有滋有味。石先生的微笑很温暖,因是在他家里,讲课细声细气的,很陶醉,没有吟诗时的高亢和拖得老长的尾音。三十多年过去了,石先生讲课的内容已不太记得,但他的幽默和最后一次课的告诫至今不忘。他曾讲过自己卫生纸的故事,说是有一次师母钱钟霞去了北京,家中卫生纸没了,他不知在哪儿去买卫生纸,最后在食品店买得,大笑:“怎么管‘出口’的东西和‘进口’的东西在一起呢?”而石先生对我们四人的告诫是文献课结束时,他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我这一辈子靠记忆吃饭。”他略停顿了一会:“我的记忆力很好。你们要问我问题,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个问题在哪部书哪篇文章哪一页。还有,我上课点名,一个班三、四十个学生,我点一次名就把全班学生的名字记得差不多,再点两次,全班所有人的名字我都记得。但记忆这个东西靠不住,说走就走。”石先生是年生人,说这话时已经是73岁,可能感觉到记忆的衰退,所以才会说记忆这个东西靠不住。随后,他说了最为重要的一句话:“你们要锻炼综合思维的能力。”石先生满腹经纶是我们知道的,他的话再没往下说,而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也没有一丝微笑。我理解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要我们读书时勤于思考和写作,而写作无疑是锻炼综合思维能力的最佳途径。这是后话。
温老师要我们读原著,石先生的才学离不开原著,温老师的才学也离不开原著。这是至理名言,学问之道的真经,不下功夫从这儿走过去,谈何学问?他在自选集《滋兰室文史丛稿后记》里说石先生:“他要求我:学习古代文学,一要通过注释提高阅读古书的能力;二要读原著,不要使用第二手资料。这看似老生常淡,对我却是终生受用不尽。因为要学习研究古代文学,首先要能看懂古书,否则就不能亲自掌握第一手资料,只能看别人的论著。”这里说的通过注释来读古书,温老师坚持了一辈子,我读硕士期间,他编了《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先秦汉魏南北朝时期),以注释见长。此前,还编注了《先秦作品选读》(初稿),石声淮老师审订的,作为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古典文学教材,华师中文79级的王兄国华在悼念温老师的时候说:“我手边依旧保存着41年前出版的、‘温洪隆编注’的《先秦作品选读》,它是我背诵《离骚》的最早读本。尽管后来出版了无数先秦作品选集,但我比较起来还是觉得温老师的注释本依然是最好的读本。”国华兄还情难自抑地附了一首小诗:“咸蛋甜粽五味陈,今年端阳祭先生。九歌离骚自君识,香草艾叶悼吾师。”以此悼念温老师。这注释的话姑且先打住,后面还会再说。
读原著在温老师看来,我们这些青年学生应该读得广博一点、基础宽厚一点。这话对我来说是很适用的,因为我以前荒废的年头太长,读书甚少,77年考入大学恶补了好几年,终究很有限。但我心有点急,年纪老大不小,一无所成。那时候我有点迷恋庄子,不知是研一下学期还是研二上学期,温老师已搬到西区二栋七十平米的房子。在他的书房里汇报读书进程,我谈到自己想专读《庄子》,温老师有点生气,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基础还没打好,步子还没走稳就想飞了?当时我有点尴尬,坦诚地说是自己的心急了。温老师放缓语气,又说:“不是我不同意你专心弄《庄子》,我看条件还不成熟,你把几部主要的经典好好读完,然后再弄《庄子》也不迟。”温老师的话让我沉静下来,此后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后来的硕士论文,我写的是《庄子寓言的艺术表现与美学思想》,温老师没有再说什么,而这篇论文成了我《庄子创作论》一书的雏形。
温老师重视原著,连带重视原始材料,他从来不让我们在课程作业里引二手材料,每次去他家听取关于作业的意见,都难免战战兢兢。因为温老师在批阅我们作业的时候,会逐条去核对我们引用的材料,用他那娴熟漂亮的手写体,把这些材料写在旁边,让我们自己比照。每当这个时候,我不知道同门师妹王丽洁是什么感觉,我觉得脸上发烧,特别是在本来可以不出错的地方出了错,更让我无地自容。温老师的严格使我日后不断自我警醒:不要以为是自己亲手引的材料就不会出错,引完材料一定立马核对是否有误。这样至少可以减少引用的错讹。而温老师对弟子做得对的,总是及时鼓励。我读研前在咸宁师专学报发过一篇《汉大赋“劝百讽一”的伦理意向》,其中用了《汉书·司马相如传》班固的赞语:“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而没有用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太史公曰”里的同样一段话。温老师后来看到我这篇拙作,他说:“你这材料引对了。如果引《史记》里的话,那就糟了。司马迁死后许多年,扬雄才出生,扬雄的想法司马迁怎么会知道呢?”
三
温老师说,读书要思考。他讲过自己中学老师的故事。这位中学老师后来是著名的清诗专家,曾对学生说某书、某个问题讲错了,让学生们不要盲从,不要以为凡是书上说的都是对的。温老师从那时候就知道,读书要独立思考。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读书要在独立思考中出新意,不能人云亦云,否则一点出路都没有。师弟曹海东曾回忆温老师说:“在平日交谈中,常涉治学问题。他总是勉励我多读书,且多读名家之书;多向人请教,且多向名家请教。还常说,读书要独立思考,要多问几个为什么,学会于无疑处致疑,有疑处深思,对师长的论著也不例外,要有‘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精神,不能人云亦云,随人短长。”[1]温老师性情耿直,用他的话来说:“我这个人直率,有什么就说什么。”他做人的这种风格,也用在学术上。温老师有一篇《与友人论陶渊明不解音律书》,就萧统《陶渊明传》的“不解音律”作辩说。温老师释“不解音律”为“不懂音律”,友人释“不解音律”为“不精解音律”。温老师引魏嵇康《家诫》、晋陆云《与兄平原书》等十条例证,说明“不解”为不晓、不懂、不明白之义,然后从具体语境和渊明弄琴诸事证明,“不解音律”为“不懂音律”。素来谦和的温老师说:“先生于‘不解’之诠释,别出心裁,理解为‘不精解’。个人理解与先生理解有出入,异说并存,留待读者选择,未识可否。”这是我毕业多年以后的事,读书时,温老师给我看过他以前写的两篇文章,一篇是《从贾谊过秦论的“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的解释说起》,另一篇是《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献疑》。前者是对“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传统解读的质疑;后者是对王达津先生解说的质疑。在前文中他提出,论文“除了在文字训诂上必须有根据以外,恐怕还要树立全面的观点,哪怕是注解一个字,一句话,必须顾及全篇、全人以及他所处时代的有关情况,否则恐怕难以做到准确。”这虽是化用了鲁迅先生的论文顾及全篇、全人说,但也是温老师对论文的深刻领悟。论文顾及全篇、全文、时代等等,温老师把它细化到注解一个字,一句话,这是很有必要的。
这些是小问题。年6月端午节,在荆州江陵城召开全国屈原及楚辞研究大会。那时,我已被录取为温老师的研究生,随温老师去江陵开会。那一次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聂石樵先生也去了,两位先生住在一个房间。更巧的是,年长于温老师的聂先生著有《楚辞新注》,温老师曾就该书中的一个问题,在《光明日报》上发表过文章提出商榷。此次相会,两人相谈甚欢,从此成为至交。会后聂先生在华师作了短暂停留,回京后两人鸿雁传书数十年,直到年3月,聂先生以92岁的高龄仙逝。
那次开会,有人提出屈原是“箭垛式人物”,这原本是一个很陈旧的观点,年胡适在一个读书会上演讲时提出的,并认为《史记·屈原列传》不可靠,从而怀疑屈原的有无。作为古典文学教授,温老师在他的教研领域,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