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维铮班固与汉书

班固出生于公元32年。

这一年,在王莽的新朝被造反民众颠覆后出现的各路军阀的十年混战,正接近尾声。中国还剩下两个“皇帝”,已控制中原的汉光武帝刘秀,在益州建元“龙兴”的成家皇帝公孙述。夹在两大中间的,是陇右王隗嚣、河西大将军窦融。隗嚣已与公孙述结盟拒刘,因而窦融的向背,便是两帝争胜的关键。三年前,窦融已决策东向。据说“为融画策,使之专意事汉”的,即为班固之父班彪(注:班彪的事迹,见于《汉书》卷叙传上,袁宏《后汉纪》卷5光武帝纪建武六年、卷13和帝纪永元四年,范晔《后汉书》卷40班彪列传上等。三者的陈述互有矛盾。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汉纪由刘攽任初稿,提及班彪有多处,大致依据范书本传,参照袁纪,但编年及文字,与二书或有不同。此处引文,见《通鉴》卷41汉纪33光武帝建武五年,而《汉书》叙传、袁纪均未提及此点所本;范书亦仅云“彪乃为融画策事汉”,而《通鉴》则改作“彪遂为融画策,使之专意事汉焉”。类似叙述文字不同,尚有其他例证,本文引用,但择信而征,不再逐点详考。)。到这年,刘秀进军陇右,与窦融会师,击败隗嚣,于是说:“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注:前揭范书卷17岑彭传。传谓乃建武八年(32),光武帝敕岑彭书语。按,岑彭是明帝永远三年(60)表彰的“中兴功臣”,所谓云台二十八将之一,以后班固奉旨作功臣列传,或系范书所本。)

又过四年(36),公孙述亡。依然据守河西五郡的窦融岂能安稳?当年即光武帝建武十二年,窦氏全族和所有官属宾客,都奉诏入朝。其中就有从事班彪。五岁的班固也随入洛阳。

在西汉晚期,班彪的姑母被汉成帝选为婕妤,于是北方大牧主班家,顿成国戚。他的伯父班斿,得成帝赏识,命助刘向校书,并被授予向皇帝朗诵新校本的阔差,因而获赐宫廷藏书副本,又顿成文化贵族,“好古之士,自远方至,父党扬子云以下,莫不造门。”(注:前揭《汉书》叙传上。)班彪生得晚,但扬雄死时已十六岁,而且班婕妤仍在,有机会既听扬雄辈高论,又聆近世宫廷秘辛,当然还曾饱读家藏赐书。(注:班彪卒于光武帝建武三十年(54),年五十二,见前揭范书本传。据此推算,他当生于西汉平帝元始三年(3),王莽居摄元年(6)年四岁,新朝始建国元年(9)年七岁。天凤五年(18)扬雄卒,班彪仅十六岁。故《汉书》叙传称扬雄为“父党”,必为班彪自纪,指扬雄乃其父班稚一代人。班婕妤在成帝中失宠,此后终身陪伴婆母王政君。由《汉书》卷10成帝纪赞,谓“臣之姑充后宫为婕妤,父子昆弟侍帷幄,数为臣言”云云,可知班彪少年时还曾数见班婕妤,必于新朝中仍在世。又,叙传谓“家有赐书”,乃指班彪次伯父班斿所获成帝赐予的秘书。班斿卒后,由其子班嗣掌管,并决定是否借阅予人。)这对他以后续补《史记》,都有莫大影响。

新末大乱,班彪避难前往天水投奔隗嚣。他的选择并非盲目。隗嚣年青时受新朝国师公刘歆器重,被辟为“士”,是国师的属官,可知颇有学问,或许也曾造访班府,参与名流聚会。有一点是无疑的,就是公元25年隗嚣自称西州大将军,天水立即取代三辅的文化中心地位,吸引了大批名士前往任官入幕,宾客名单里就有班彪。(注:隗嚣于公元25年在天水自称西州上将军,以好士著名,原汉都三辅地区士大夫多奔附。然所任官属名职,袁宏光武帝纪建武元年,范书本传大同小异。唯《通鉴》汉纪32光武帝建武元年末所记,与袁、范书有较大差异,而称“安陵班彪之属为宾客”,尤为二书所无。当别有所本,今从之。)

较诸在西州参政的经学名家郑兴、申屠刚、杜林之流,宾客只是备顾问的角色。班彪等了四年,到隗嚣复汉七年(29),才蒙主子垂顾,要他谈谈历史废兴。班彪怀恋家族在故国的荣耀,声称“汉必复兴”。隗嚣怫然,说他知往不知来,“至于但见愚民习识刘氏姓号之故,而谓汉家复兴,疏矣;昔秦失其鹿,刘季逐而得之,时民复知汉乎?”(注:隗、班对话,前揭诸书均载,然《汉书》不言何年,范书同;袁纪置于建武六年(30);《通鉴》则系于建武五年四月,今从之。)

这次对话,显然冲击了班彪的信念,以为“狂狡之不息”,因为群雄都抱有隗嚣同样的心态,“乃著《王命论》以救时难”(注:此为《汉书》、袁纪语,《通鉴》则谓隗嚣称“秦失其鹿”云云,“彪乃为之著《王命论》以风切之。”)。这篇文章,古近学者引了又引,无论叹赏或者批判,无不在重述“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以及悖命必折寿伏诛之类詈骂之外,很少有人注意文内这样一段话:“唐据火德,而汉绍之,始起沛泽,则神母夜号,以彰赤帝之符。”(注:按《王命论》,《汉书》、袁纪所载相同,范书仅述提要,《通鉴》则有删节。此据袁纪。)其意谓何?容后再析。

文章呈给陇右王,回应是拒绝。班彪不得不另投主子。他选择了也是前汉外戚世家的河西大将军窦融,时间即在他与隗嚣辩论的同一年。前述班彪任窦融从事,替窦融画策事汉。不过此事初见于五世纪初叶范晔的《后汉书》,这以前三百年里的史著,如班固的《汉书》叙传,袁宏《后汉纪》光武纪等,都没有提及窦融决定支持东帝刘秀,是班彪的建议。司马光《通鉴》,据范晔的班彪传,继言班彪在刘秀与公孙述决斗中,起了扭转双方态势的幕后机括作用,仍属有待证实的疑问。

也如前述,班固生于河西,至五岁方为汉臣班彪之子。有一点也很清楚,那就是隗嚣穷饿自杀,公孙述拒降被杀,窦融也因利用价值已尽而被迫举国迁洛,班彪并没有因著《王命论》,或者可能促使窦融附汉,而受汉廷重用。时人已指出光武帝心胸远不如他自认的汉高祖阔略。这个南阳土财主,帮派意识极浓,大者只信南阳宗族故旧,次者但用称帝前后效忠于己的功狗,而对曾拥兵自保或曾事二姓的臣僚,酬庸越厚,信用越薄。窦融便是显例(注:参看前揭范书卷23窦融列传,卷24马援列传。又袁纪、《通鉴》对于刘秀任人唯亲,好用权术,自称“吾治天下,亦欲以柔道行之”,实则以图谶为圣经,用人决事均依伪造的图谶“神道设教”等等,多有揭露和批评。)。光武帝闻知窦融在河西的文雅章奏,都出于从事班彪的手笔,他还能信用其人吗?所以班彪入汉,得皇帝召见,却初官司徒椽,一任徐令,便长期赋闲,到晚年又任望都长,一个二等县长,就在建武三十年(54)死了,实龄五十一岁。他的长子班固,次子班超,女儿班昭,都曾名垂青史。(注:参看前揭范书本传附子固传,又卷47班超传,卷84列女曹世叔妻(班昭)传。)

班彪三易其主,而以事汉终,达十八年,大半岁月在坐冷席,带来的意外好处,便是能够潜心研经讨史;由王充拜他为师,可知也曾收徒讲学。他的著述不多,除《王命论》外,尚存的只有一二篇奏事,以及为《后传》所作总叙性的《略论》(注:《汉书》叙传,未载班彪著《后传》事。事见前揭袁纪和帝纪永元四年,范书本传。但《略论》之名,见范书;袁纪仅称“略曰”,文字只引范书所录前半。)。

顾名思义,《后传》就是续写司马迁未及见的汉武帝太初以后的汉史,其实也对司马迁关于前汉史的帝纪列传,作了修补。班彪的目光,专注于从刘邦开国到王莽代汉的前汉兴亡过程。由于刘秀与公孙述争帝,特别借姓氏来宣扬自称汉帝的历史合法性,所谓“吾自继祖而兴,不称受命”(注:见光武帝致公孙述书,载清人严可均辑《全后汉文》卷2。《通鉴》汉纪34建武六年(30),曾节录光武帝此书驳公孙述“自陈符命”,称谓署曰“公孙皇帝”,可见当时刘秀仍承认公孙述是蜀帝。),班彪岂敢据实承认王莽建立的“新朝”?不过他对隗嚣,还说王莽曾“即真”,做过真皇帝,而《后传》的“略论”,又避谈此书的下限,一副欲语还休的窘相,透露他实际以为前朝至王莽代汉已亡。因而不论班彪有心或无意,他对《史记》汉史部分的修补续作,都开创了“断汉为书”的雏形。

(二)

历史编纂由一种形式变为另一种形式,中间总有过渡性论著。司马迁整合古典时代各类历史记录,发现不同形式之间,具有结构的内在联系,可以也应该通过扬长避短而交织互补,藉不同形式来分别凸显历史过程的时空连续性和人事差异性。那贯穿的主线,便是生态环境与人类活动的交互影响,怎样导引着往古来今的历史进程,也就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由此司马迁实现了“成一家之言”的历史编纂学创造。人们可以追究《史记》五体的每体都早有范型,可以考证司马迁利用过的种种文献资源,可以批评太史公书的陈述矛盾乃至叙史谬误,却无法否认纪表书世家列传在《史记》中已构成了一种有机组合的全新历史编纂形式。

倘说《史记》的编纂形式有缺陷,就是这种形式着眼于“通古今之变”,难以映现自秦帝国为开端的中世纪王朝更迭运动(注:本师陈守实先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在复旦大学历史系讲授“中国史学史”,首揭汉以后的断代王朝史,意义在于提供封建社会王朝更迭运动的历史实例。此说甚确。当年我继陈先生承乏中国史学史课程讲授,受此义启迪良多。可参看周予同主编、朱维铮修订《中国历史文选》上册《汉书》解题,见该书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年初版,页。)。这不能责难司马迁,因为他虽曾下了最大功夫探索秦楚汉八年三变的历史动因,结论却是“天道”有循环,而秦亡楚败汉兴的嬗变关键都在君臣将相的策略互动是否协调。造成这一认知失误的最大客观因素,就是到他著史的公元前二世纪初,开创“大一统”态势的王朝更迭运动,才有一轮,在司马迁时代还没有出现新一轮必不可免的整体态势。因而司马迁就史论史,将秦汉更迭归诸某种本可避免的人事因素,情有可原。

在司马迁以后,西汉帝国每况愈下。但历史考察特有的滞后性,使得西汉晚期作者辈出的现代史著,都因袭《史记》的编纂形式,而以续作司马迁书为满足。班彪亲历代汉而立的新朝,目睹成王败寇的刘秀击败群雄而变成唯一“天子”的全过程。他在晚年感到“世运未弘”(注:说见前揭范书本传班彪传后“论曰”。),退而探寻王莽代汉而昭示的前汉兴亡的历史秘密,不足为奇。足奇的是他备览从褚少孙到扬雄、刘歆等人的《史记》诸续作,认为“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注:同上引传文。)。就是说他仍把《史记》当作写历史的最高楷模。他对司马迁的最大不满,就是扬雄《法言》已说的,没有“同圣人之是非”(注:同上引传所录《略论》。按,今本《法言》,多次论及司马迁及其书,既称道《史记》是“实录”,“圣人将有取焉”;又批评司马迁“以多知为杂”,“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凡此均为班彪《略论》所本。以往史学史研究,讨论《史》《汉》关系,多不及此。)。既然他的志向在于补足司马迁未竟之业,眼睛又盯住司马迁所悖孔之子“义”(注:见前揭范书所载《略论》,其说即本上注所引《法言》。),同时对于刘秀“一姓再兴”后的统治现状感到失望,他在论前汉的必亡和为后汉继统合法性辩护的两难中间游移,最后实则“断汉为书”,却以续《史记》为名,自称“后篇”,人称“后传”,都可理解。

(三)

班彪死时,班固虚龄二十三岁,大约已在光武帝之子东平王刘苍的幕府供职。他照例辞职归里居丧。由他上东平王书来看,他将这个皇子比作周公,向这位当代周公推荐精通帝王治术的六人,顺便也显示自己有知人之明,可知此人的确“所学无常师”,预制可附会经传“大义”的多套对策,随时取用。(注:前揭范书班彪传附子固传,述班固出身,首谓“永平初,东平王苍,以至戚为骠骑将军辅政,开东阁延英雄,时固始弱冠,奏记说苍曰”,下引奏记全文,继谓“苍纳之;父彪卒,归乡里。”按此说时序可疑。班彪卒于光武帝建武三十年(54),此时班固即归里(右扶风安陵,在今陕西咸阳东北)服丧。越两年,建武中元二年(57)二月,光武死,明帝即位,同年四月,任命同母兄东平王刘苍为骠骑将军,位在三公上,开府;次年改元永平。这时班固丧期甫满,即被人告发“私改史记”,下狱;约于同年即永平元年(58)获赦。因而,班固如有向刘苍奏记事,只能在任兰台令史以后。但他的奏记,将刘苍比作周公,说应“为国得人,以宁本朝”,然后向刘苍推荐桓梁、晋冯、李育、郭基、王雍、殷肃“六子”,末盼刘苍“咨嗟下问”。这是可能的。前揭袁纪说他“好傅会权宠,以文自通”,范书本传后论,也对他的品格多有讥评,已初见于给刘苍的奏记。)

东汉仍行三年丧,孝子需为亡父服丧二十七月。这对班固未免漫长,幸而在居丧初,便发现了父著《后传》遗稿,以为“所续前史未详”,提笔就改,大悖孔子“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遗训,岂会不遭报应?不久,东汉发生开国以来的首轮君主易代,新即位的汉明帝标榜孝道,凡光武帝的制度一概不改,特别“好以耳目隐发为明”(注:前揭范书卷41钟离意传。)。这时见到有人上书告密,指控班固“私改史记”(注:据前揭袁纪和帝纪永元四年。按范书本传作“告固私改作国史”,不确,因两汉之际尚未建立修史制度,《史记》乃司马迁私撰,虽已受到普遍重视,却在东汉一代也没有列为“国史”。倒是作为泛称的“史记”,经过扬雄、刘歆等对司马迁书的称道,给时人以神秘感,似与光武帝迷信的“谶记”同类,才会引发汉明帝对这道告密信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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