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士”风气下的诸侯、公子与士人
诸多的士人，是属于战国时士阶层较高级者，他们无论在哪种时代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获得君主的礼敬，而私门养的“士”大多是士阶层中较低级的人群。诚然，私门所供养的“士”从质量上自然不能与国君礼贤下士所招揽的人才相比，但如我们前文春秋战国时期制度化的尚贤——供养型的关系与市场型的关系探讨的一样，私门养客之风大兴之时，也正是诸侯间对尚贤观念减退之时，需要指出的是，这二者之间并不只有偶然的联系，在逐渐不被君主所尊重时，我们已不知有多少有才华、胆识的士被埋没在私门之中，如赵国的蔺相如，毛遂等均做过“舍人”，甚至是后来秦朝的丞相李斯，也曾是吕不韦的门客，就连我们可以看到《吕览》中种种极富见识的学说，我们甚至不知道它们究竟出于何人手笔，所以在本章，我还是决定对养客之风做一次动态的回顾以尽力梳理养客风气下士人的意识、诸侯的态度与以养士闻名的公子们的所作所为。
私门养客可以在战国末期许多零星记载中见到痕迹，但是其中较早的，有规模且著名的便是战国时的公子们了，他们的养客也被认为是带有一些目的的：
“春申君既相楚，是时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争下士，招致宾客，以相倾夺，辅国持权。”（《史记·春申君列传》）
这一段总结似正好概括了私门养客的原由，并且不仅主人们需要依赖门客的力量来“辅国持权”，门客也有藉由这个身份以达成出仕的意愿者：
“孟尝君舍人有与君之夫人相爱者。……居期年，君召爱夫人者而谓之曰：“子与文游久矣，大官未可得，小官公又弗欲。卫君与文布衣交，请具车马皮币，愿君以此从卫君游。”（《战国策·齐策三》）
可见这位门客一直想通过孟尝君来得到入仕的机会，孟尝君本人也十分了解他的意愿，并最终为他寻找到了这一机会。我们可以看出的是，这类门客在选择出仕时除了没有我们此前讨论的士的“原则”外，似乎也对供养他的主人与其君主之间的关系也并没那么在意，孟尝君入秦时的记载可为一明证：
“齐湣王二十五年，复卒使孟尝君入秦，昭王即以孟尝君为秦相。人或说秦昭王曰：“孟尝君贤，而又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後秦，秦其危矣。”於是秦昭王乃止。囚孟尝君，谋欲杀之。……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臧中，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齐鸣，遂发传出。出如食顷，秦追果至关，已後孟尝君出，乃还。始孟尝君列此二人於宾客，宾客尽羞之，及孟尝君有秦难，卒此二人拔之。自是之後，客皆服。”（《史记·孟尝君列传》）
孟尝君贵为齐国的薛公在其封地薛进行养士这一符合历史背景的活动本不足以为奇，但当孟尝君由齐入秦为相时，从“其最下座”的鸡鸣狗盗能与其同行来看显也是带了相当一大批规模的门客的，看样子在诸公子养客以满足“辅国持权”的野心时，士人也并不在乎其所报效的主君究竟在效忠于谁，自己未来又会出仕于何处，像那位与孟尝君夫人相爱的士人则只是为了寻求一个心仪的职位，并不在乎所出仕的是齐还是卫，鸡鸣狗盗之流则更是只为得到主人供养，这类门客似乎连出仕的意愿都不曾有。其中也不乏有门客丝毫不在乎其主人与其国君之间会有一定“敌对”行为：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又进兵围邯郸。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於魏。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於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馀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臣客屠者硃亥可与俱，此人力士。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於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於是公子请硃亥。硃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遂与公子俱。公子过谢侯生。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公子。”公子遂行。至鄴，矫魏王令代晋鄙。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於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欲无听。硃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勒兵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史记·魏公子列传》）
在这则故事的历史背景下，秦国已经取得了长平之战的胜利并坑杀了赵卒四十余万，此时的秦国独霸的局势已经确立，此时的魏王因为畏惧而倒向了秦国，魏无忌则毅然决然选择“与赵俱死”，可以说站在了国君的对立面上，选择帮助他的侯生的门客朱亥竟然为了报答主人选择了刺杀魏国将军晋鄙，同时我们还可以注意到，魏公子的门客中也有不少追随他“与赵俱死”的，可以说，此时门客有着相当一部分是只对其主人忠诚的，想来诸侯对诸公子的“招致宾客，以相倾夺，辅国持权。”也是既倚重又忌惮的。
需要澄清的是，我在此并不是想分析门客此时有什么“群体自觉”，门客这个群体毕竟太过鱼龙混杂，我们无法通过任何一个例证来分析出这一人群究竟有什么“群体意识”，但值得一提的是，这次“救赵”的行动，正是与这几位依仗门客的公子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除却魏无忌的救兵，平原君的门客们也有所行动：
“秦之围邯郸，赵使平原君求救，合从於楚，约与食客门下有勇力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偕。平原君曰：“使文能取胜，则善矣。文不能取胜，则歃血於华屋之下，必得定从而还。士不外索，取於食客门下足矣。”得十九人，馀无可取者，无以满二十人。门下有毛遂者，前，自赞於平原君曰：“遂闻君将合从於楚，约与食客门下二十人偕，不外索。今少一人，原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平原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於此矣？”毛遂曰：“三年於此矣。”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於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蚤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平原君竟与毛遂偕。十九人相与目笑之而未废也。毛遂比至楚，与十九人论议，十九人皆服。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何也？”楚王谓平原君曰：“客何为者也？”平原君曰：“是胜之舍人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毛遂按剑而前曰：……楚王曰：“唯唯，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而以从。”毛遂曰：“从定乎？”楚王曰：“定矣。”……平原君已定从而归，归至於赵，曰：“胜不敢复相士。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於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於九鼎大吕。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彊於百万之师。胜不敢复相士。”遂以为上客。（《史记·平原君列传》）
毛遂的故事正是此一时期部分有才华、胆识的门客会遇到的困境，虽然有着过人的才华却因为没有机会并未得到入仕的机会，甚至就是在门客中也没有脱颖而出，以毛遂可以折服楚王的辩才若是活跃在君主礼贤的战国前期或是尊贤风气形成制度的中期他又是否会做一个公子的食客长达三年之久？彼时想是有不少的士人都渴望能在公子们的门下得到登上舞台的机会，最终，凭借着毛遂打动楚王出兵，赵国也得以保存，秦国甚至还遭到了联军的反攻，即便取得了长平之战胜利后拥有巨大优势的秦国，依旧在此时未能在霸主地位上更向前一步，毫无疑问，这一时期公子们与其游客正占据着主要的舞台。我们还可以从另外关于魏公子的故事上窥见这一事实：
“公子留赵十年不归。秦闻公子在赵，日夜出兵东伐魏。魏王患之，使使往请公子。公子恐其怒之，乃诫门下：“有敢为魏王使通者，死。”宾客皆背魏之赵，莫敢劝公子归。毛公、薛公两人往见公子曰：“公子所以重於赵，名闻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语未及卒，公子立变色，告车趣驾归救魏。魏王见公子，相与泣，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将。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诸侯。诸侯闻公子将，各遣将将兵救魏。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於河外，走蒙骜。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於魏，求晋鄙客，令毁公子於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为魏将，诸侯将皆属，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秦数使反间，伪贺公子得立为魏王未也。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後果使人代公子将。公子自知再以毁废，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其岁，魏安釐王亦薨。秦闻公子死，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初置东郡。”（《史记·魏公子列传》）当然，《史记》的记载太过强调魏无忌的价值，我们不能说秦国会因为魏无忌的所在而改变其军事策略，但魏无忌可以有这样的形象在不远后的世间流传也至少说明了在这一时期与门客相辅相成的公子确在诸侯眼中举足轻重。另外，除却对门客们的主人——公子们会被秦王敬畏，国君也并不是不对这些托身私门的游客有着忌惮的，在秦王政处理完嫪毐后想处置吕不韦，就有了这样的疑虑：“王欲诛相国，为其奉先王功大，及宾客辩士为游说者众，王不忍致法。”(《史记·吕不韦列传》)
秦王政居然因为吕不韦的宾客势力太大而不敢贸然处置吕不韦，看来尽管这一时期君主尊贤与礼敬士人的意识已经不复从前且不少士人需要托身私门才能得到供养，但其究竟作为掌握知识与技能的人依旧是君王并不敢不予以重视的群体。只是，门客终究不能得到君主的直接重视，许多门客在托身私门时看重的唯一标准便是主人的权势，或者是政治影响力，其中还是相当多的一部分人将昔日士的“自尊”遗忘了，他们的聚散甚至会直接受同一位主人的荣辱所影响：
“廉颇之免长平归也，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廉颇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廉颇的故事不免令人唏嘘，一位为赵国征战一生的将军，一朝因为长平之战的不利而尽失其势，随着君主的不重视门客也会一同散去，而当其重新获得君王信任时，门客又会重新团聚于其门下，廉颇的这位门客说的“天下以市道交”正呼应了上一章我们所说的士与诸侯的“市场型的君臣关系”，原来不仅仅是士与诸侯之间，门客与主人之间也有了可以“以市道交”的道理，虽然在战国这个复杂的时代，这一观念并不能代表全部的门客以及士阶层，但这种以权势为原则的出仕标准引起了荀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