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14首爱国词

词在南宋前大多数时候还是娱宾遣兴的小技,是文人士大夫休闲时候抒发一己之情的工具。不过,中国古代的文人都是抱有兼济天下的信念的,对国家的责任感在词作中也时不时闪现。被视为文人词之祖的花间词,原本也只是“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的产物,香艳柔情处处可见。

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

鹿虔扆的《临江仙》却在这花丛般的集子中突兀而立。

金锁重门荒苑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词人在后蜀曾官至检校太尉,与欧阳炯、韩琮、阎选、毛文锡一起以词在当时受到孟昶的青睐,号为“五鬼”。当时的人推崇他的是描写相思之苦的“双带绣窠盘锦荐,泪侵花暗香消”的深情绵邈。就其现存六首词作来看,最为后人称道的却不是这份相思之深情,而是特立于花间词风之外的《临江仙》。这首藕花寄托了亡国的哀思,有着厚重的历史感。

上阕描写一片荒芜之宫苑,人散无踪,唯有绮窗在秋日里分外的显眼,无情之物以一“愁”字形容之,荒芜中便冷沁着悲凉。昔日的玉楼,昔日的欢歌,早已不闻。这个情景颇像杜甫《哀江头》中说的:“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越是荒芜,越是让人痛心。

下阅紧承上阕之意脉,着力描写荒苑中的细节。笼烟之月自是时常有的,词人笔下却幻化为有情感之物,它的光辉散落在这无人的深宫,似并不在乎这深宫的从前和今日已然两重天,是多么的无情!李冰若说李白“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是这首词的导路者,借着无情之物来写深情之感,与南唐后主李煜“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为异曲同工。刘禹锡亦有诗句“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鹿虔扆的词或许也是受到这句诗的启发。而无人照料的野塘中,荷花却充满了感伤:那花瓣上晶莹的露珠是为人世沧桑而落下的泪,亡国的痛连花儿都能感动,这样的拟人与刘禹锡词《忆江南》“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亦沾巾”是同一手法。烟月、藕花,同为无情之物,却有着不同的情思。这里是作者心理情感的投射,也昭示着作者对故国的怀念。

鹿虔扆在后蜀位极人臣,却写下如此悲痛的对故国的悼词,耐人寻味。一片莺歌燕舞的西蜀词坛,陡然出现这样沉重的题材,展示了古代文人心头始终无法卸下的对国家的忧患意识。

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入宋后,词的创作相对沉寂。北宋中期,范仲淹将忧天下的情怀写入词中。

《渔家做》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宋仁宗宝元、庆历年间(-),西夏叛宋,范仲淹和韩琦受命前往抵抗。当时边境上有谚语说:“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这首词就是范仲淹在边塞所作。

唐五代时期,文人词多描写儿女情怀、伤春悲秋。范仲淹之前文人是极少用词来描写现实生活和边塞的,唐代韦应物、戴叔伦有《调笑令》写边塞生活,都只局限在对“胡马”、“边草”等景物的描写上,而没有对边塞生活的体验。范仲淹将诗歌里才有的题材用词写出来,流露了对朝廷制度的不满和边塞生活的苦闷。这一片忧国忧民之心,和一般文人为欢宴而作之词相比,是不合时宜的。

欧阳修自己在《采桑子》中说“敢陈薄技,聊佐清欢”,认为词是娱宾遣兴的,故而才会对范仲淹写这样的词有揶揄,这也是人们对词体认识的时代局限性。范仲淹这首词格调悲凉雄健,显示着范仲淹心怀天下的高贵品格。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北宋中期,这类词就越来越多了。

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此词承继范仲淹《渔家傲》的风神,但却豪放爽朗。这和作者的个性和创作聚不同是有关系的。

这首词是苏轼熙宁八年()在密州所作,同样的围猎在诗中也屡屡提到。此词豪放雄壮,活画出苏轼洒脱的形象,是非常典型的士大夫情怀的展示,无论是风格还是主题都对后世影响很大。

北宋时期,范仲淹、苏轼等人以词来抒发自己内心对社稷的关怀,体现了代文人以天下为己任的优秀传统。但是,词体在北宋依然还是不入流的文体,主要还是描写一己之感受。苏轼“以诗为词”的创作,在北宋多被认为是非本色的。以词作来展示忧患意识,不过士大夫文人兴到之作,偶然为之而已。直到靖康之难,宋室被迫南迁。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亡国灭种的奇耻大辱、有志不能伸的苦闷…种种情绪刺激下,士大夫文人激发起对收复中原的热望。陆游曾说:“绍兴初,某甫成童,见当时士大夫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词作的内容最大程度摆脱了儿女情的束缚,和诗文一起从不同的侧面展示着真实的历史,描摹着当时人们真实的内心世界。

酒酣胸胆尚开张。

朱敦儒《相见欢》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中原乱。簪缨散,凡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朱敦儒(-)字希真,洛阳人。靖康之难前,他是一个风流的文人,正如他在词中所写:“风流才子倾城色,红缨翠幡长安陌。夜饮小平康,煖生银字簧。持杯留上客,私语眉峰侧。半冷水沈香,罗帏宫漏长。”(《菩萨蛮》)“才子佳人相见难,舞收歌罢又更阑,密将春恨系幽欢。结子同心香佩带,帕儿双字玉连环,酒醒灯暗忍重看。”(《浣溪沙》)宣和年间的朱敦儒,留恋欢娱之情,也蔑视功名:“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醉千觞。几曾着眼看候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鹧鸪天》)这样风流潇洒,不屑名利的词人,经历了国家半壁江山失陷的奇耻大辱之后,不仅仅在生活上饱尝了颠沛流离的逃亡之苦,思想上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年少时的报国之志在心底重新燃起,这首小令以咫尺篇幅展示了词人沉重的忧患意识,以一己之悲折射出国破家亡的现实,气势非凡。

金陵乃六朝古都,定都于此的王朝多短命而亡,又是惹人愁思的清秋之际,词人登高远望,只见滚滚江水依然东流,落日正以极快的速度坠落,故用“垂”字。这样的画面本身就极具悲凉之意,落日西下,时间流逝,江水奔腾,多少兴亡旧事尽在不言中。下阕则换了笔法,直抒胸臆:原来上阕的悲凉不单单是登高怀古,而是有感现实。皇帝、朝臣不顾国家安危,一路南逃,仓皇狼狈,这样的大逃亡最后能有什么结局呢?中原还能收复否?这些在词人心中其实是有答案的,那就是再也不能!笔势宕开,并没回答时收”这样的难题,而是回首备受蹂躏的扬州,流下了伤痛之泪。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以朱敦儒的轻狂和傲世,此刻这一掬汨,寓意极为沉,是对宋王朝走向没落的挽歌。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

南渡时期,不只是文人作词展示自己对国家前途的担忧,有志报国的志士仁人无不采用了词这一独具艺术魅力的形式来表达自己对家国的责任和忧虑。有名的抗金名将岳飞一曲《满江红》,千百年来激励了多少儿男!抗战中曾用为传唱。

岳飞《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首词所表达的豪迈气概和为国杀敌的雄心,铮铮有力,掷地有声。唐五代以来,男子作闺音的现象很普遍,虽然有少量词作表达了士大夫的羁旅行愁以及生感慨,但是像这样充满力量的声调却是从没有过的。

此词起句攫取了《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描述蔺相如为了国家利益“持璧而立,倚柱,怒发冲冠”句中的词语,奠定了全词为国而战的基调。同时,蔺相如遇到了顾全大局的廉颇,将相两和,成全了他的报国之志。南渡后皇室偏安一隅,不思收复的现实却导致南渡时期主战人士有志不能伸的悲愤局面。这里“怒发冲冠”蕴涵的除了为国而战的含义外,似亦蕴涵着有志难伸的悲愤。岳飞曾在《小重山》中感叹“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寂寞和愤懑,可与此词参看。因此,才会有下一句“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这样的呐喊。

下阕直述当时被迫南迁的国恨。《汉书·王莽传》云“饥食虏肉,渴饮其血”,这首词化用此句,表达了当时人们对入侵异族的仇恨以及战胜敌人的信心,是很贴切的。词中的“贺兰山”,有认为实指地名的,有认为泛指边塞的。

全词气势充沛,一气呵成,完全突破了词之本色,展示了阳刚之气,艺术上有着强烈的感染力。

国家不幸诗家幸。靖康之耻,促使词的表现范围得到拓展,最显著的就是对社会现实的描写和对家国的忧虑,词这一过去多用来佐欢的文体,在南渡时期和诗、文一起记录了历史。张元幹、李纲、李光等人都用词来表达了对国家的忧虑和热爱。诗、文更多是纪实,词则偏重捕捉人们的心态。南渡耻辱的刺激促进了词体题材的扩展和功用的变化,是词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南渡时期的士大夫文人能够在北宋用词来抒发内心情志的基础上更进一步用词来创作现实题材,表达对家国的忧患意识和爱国精神。

生长于南宋初期的张孝祥,虽然没有经历过南迁的苦难和耻辱,但其词作中一样充满了对国家命运的关怀。他二十三岁就中了状元,其父因此被秦桧陷害入狱。他一生主北伐,反对和议,因此被贬,抑郁而终。他的词作不少源自时政,表现了他的报国之志。

张孝祥《六州歌头》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羽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宋史》载,绍兴十一年十一月,宋“与金国和议成,立盟书,约以淮水中流画疆。”词的起句就是明言划淮河而治的耻辱,很有愤懑之意。接下来是三个短句描述征尘晦暗、霜风凄厉,一片荒凉的边塞景象。“暗”、“劲”、“悄”三字精准确,形象描摹了边塞景色,并流露出词人内心的感受一“暗销凝”。接下来词人“追想当年事”,这里显然指当年二帝被虏北上,王室被迫南渡的事情。这样的耻辱是怎么造成的呢?词人说大概是天意,不是人力,明显是正话反说,倍觉其内心的愤懑。洙水、泗水是山东的河流,孔子曾弦歌作教的跑方,也被金人占领,充满膻腥气了。接下来描述金人阵营的实景,绍兴三十一年()采石之战中宋军战败,很多地方沦入金人之手:“‘隔水三句写敌骑之多。‘看名王’三句,写敌人猎火之明与笳鼓之响。”“区脱”是指金人的哨所。这样的情景让志在恢复的人心惊!换头自然描述自己空怀壮志无处用的悲愤。“念”字引领四个三字句,急促的节奏与词人所要表达的愤恨很好地结合起来。杀敌作战的箭与剑竟然都积满了尘埃,被虫子蛀,还能干什么呢!词人紧接着酣畅淋漓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感受:时间容易逝去,空有报国心却又是一年岁尾,汴京依然遥遥,无光复的希望。接下来是讽刺朝廷不肯主战而愿求和的行径,《尚书·大禹谟》说虞舜“舞干羽于两阶”后不久,远方的苗部落就来归顺了。“干羽”句当是用此意,婉转讽喻。“冠盖”句则是说那些衣冠整齐的使者来回求和,让有志报国的人情何以堪!尤其是那些在中原的宋人,常常盼望南方来人拯救他们。“翠葆霓旌”指皇帝的车驾。这样的情景,当时很多诗句都有描写:如“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陆游《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问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范成大《州桥》)……面对朝廷的不战与中原父老的渴盼,路过中原的人们都忍不住气愤长叹,泪流满面。愤懑之情以白描写出,虽无韵味,却有气势,与全词主题吻合得很好。

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

擅写时政题材以表达爱国情怀的首推辛弃疾。他虽生长于沦陷区,但是父辈对他的教育让他心怀天下,《美芹十论》中他自述道:“大父臣赞…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抒君父不共戴天之愤。”正因为辛弃疾从小受到爱国教育,所以他的词作中充满了对社稷的忧虑。辛弃疾作为传奇的英雄词人,他的词作真实再现了他立志报国的豪情、有志不得伸的苦闷以及对国家命运的担忧和思考,成为爱国文学中耀眼的一朵奇葩。

辛弃疾《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前韵》

老大犹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年、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宋孝宗淳熙十五年()冬,陈亮自浙江东阳来江西上饶北郊带湖访问辛弃疾。辛弃疾和陈亮纵谈天下大事,议论抗金复国,极为投契。陈亮在带湖住了十天,又同游鹅湖(山名,在江西铅山县东北)。辛弃疾在陈亮离去后思念陈亮,曾先写《贺新郎》一首寄给陈亮,陈亮很快就和了首《贺新郎·寄辛幼安和见怀韵》。辛弃疾见到陈亮的和词以后,再次回忆他们相会时的情景而写下了这首词。

这首词可能作于淳熙十六年()春天,记录了二人“极论世事”的情景,展示了二人志同道合的友情。陈亮死后,辛弃疾在《祭陈同父文》中深情感叹:“而今而后,欲与同父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共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可复得耶!”

起句感慨,“老大”有岁月蹉跎之感,“那堪说”则有难言之情,不能言说。辛弃疾南归后不能报国,屡被调动和赋闲,他是很着急而有无奈的。接下来用典故说自己与陈亮的友谊。“元龙”即陈登,《三国志》记载陈登不理许汜,是因为许汜在天下大乱之时不出来


转载请注明:http://www.aierlanlan.com/rzfs/223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