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冠骑项不知儒,马上功成习未除。
新语见称应有意,当时人未说诗书。
——(宋)徐钧《陆贾》
作为汉初最负盛名的思想家和辩士之一,陆贾历秦末起义、楚汉争霸、平息诸吕和说臣南越,经高祖、惠帝、吕后、文帝四朝,以言辞闻名,为刘邦平天下、安天下立汗马功劳,两次出使南越为凋敝的西汉政权稳住后方,诛灭诸吕出力献策,扫荡专权祸患,延续刘氏江山。没有陆贾从中周旋,哪来“文治首功”?
陆贾相传是荀子的再传弟子,这个观点出自王利器先生《新语校注》“陆子(陆贾)与鲍丘(亦名浮丘伯)游,因得以闻荀子说于鲍丘”,他认为陆贾是通过与浮丘伯交往且听说过荀子学说,因而陆贾在其著作《新语》里匿名引用《荀子》语句,且《新语·资质篇》提到浮丘伯隐居的原因是因为受到了李斯、赵高的谗害,感慨上不明于下的同时希望统治者要善于发现人才,畅通荐选之道。
《新语·资质篇》:鲍丘之德行,非不高于李斯、赵高也,然伏隐于蒿庐之下,而不录于世,利口之臣害之也。
陆贾是否与浮丘伯交往仅凭这段语句很难立足,但并不影响他对西汉统治思想的形成所做的贡献。陆贾的著作,在历代典籍里有四种,即《新语》(亦名《陆贾》,《汉志》以著书者题名)、《楚汉春秋》、赋三首和《南越行纪》。
《新语》在《史记》、《汉书》、《后汉书》等反复提及,西汉成立之初,即便当了皇帝的刘邦对儒生的厌恶依旧未变,认为自己能得天下靠的是武功,但陆贾引经据典,向刘邦阐述文德武备的重要性,善于纳谏的刘邦恳请陆贾总结历代兴亡成败教训,著书供其借鉴,陆贾为此著十二篇,“粗述村务之征”,每奏一篇,刘邦无不称赞,得名于《新语》,该书的出世对汉初政治无疑产生了深刻影响,也难怪东汉思想家王充评陆贾《新语》“言可采行,事美足观”,魏晋诗人如王粲、张载、司马彪、陆机等皆引用《新语》传达情感;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徵,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
王充《论衡?案书篇》:《新语》,陆贾所造,盖董仲舒相被服焉,皆言君臣政治得失。言可采行,事美足观,鸿知所言,参贰经传,虽古圣之言,不能过增。陆生之言,未见遗阕。
后来的目录学家刘向、刘歆父子整理图籍,将陆贾的著作归类于儒家,定名《陆贾》,共二十三篇,且部分内容归入于兵权谋家,可见陆贾还是一位儒兵双修的思想家。到了东汉班固著《汉书》时,虽据了刘歆《七略》而撰《艺文志》,却对《七略》的部分书籍进行调整,把《陆贾》踢出兵权谋家范围,仍定在儒家诸子中,后世经籍志以此类推,不叙;
班固《汉书·艺文志·兵书略》:(兵权谋家)省伊尹、太公、《管子》、《孙卿子》、《鹖冠子》、《苏子》、蒯通、陆贾,淮南王二百五十九种。
《楚汉春秋》最早出自班固《汉书·司马迁传赞》,司马迁撰写《史记》时采撷此书,以述楚汉之事,唐代史学家刘知几的观点亦如此。刘歆对这本书的归类六艺略春秋类,没有进行再细分;而到了《隋》《唐》经籍志,该书分类于杂史类,篇数九卷(《新唐书》二十卷,说法不一),在南宋失传,经过清代辑录学家洪颐煊、茆泮林和黄奭的抢救下得以重见天日。该书上迄秦楚,下至惠文,是一本记载秦汉之际史事的一手资料,班彪认为该书是西汉平定天下陆贾为方便记录当时功绩而写的。
《汉书·司马迁传赞》:“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大汉。”
《后汉书·班彪传上》:“汉兴,定天下,太中大夫陆贾记录时功,作楚汉春秋九篇。”
史通杂说上篇:“刘氏初兴,书唯陆贾而已;子长述楚、汉之事,譬夫行不由径,出不由户,未之闻也。”
尽管史料价值因佚文而受限,倘若对照司马迁《史记》篇目里的《项羽本纪》、《高祖本纪》、《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张耳陈余列传》等所涉及楚汉故事的人和事,会发现有很多地方太史公刻意隐去,如举报韩信的舍人谢公、王疆事迹、虞美人《和垓下歌》、刘邦智取宛城等等,不知太史公意欲何为?但陆贾作为刘邦的辩士之一,深受《春秋》秉笔直书影响,从秦末起义到楚汉争霸再到诸吕之乱,毫无掩饰地记录,即便是自己出使失败而同僚候公成功时,秉持实事求是原则,给予候公极高的评价。唯一的缺点就没有明确事件发生的时间,唐代史学家刘知几在《史通》里两次提到陆贾所著《春秋》“本无年月”、“不系时月”;
史通六家篇:“晏子、虞卿、吕氏、陆贾,其书篇第,本无年月,而亦谓之春秋。”
又题目篇:“吕、陆二氏,各著一书,惟次篇章,不系时月,此乃子书杂记,而皆号曰春秋。”
陆贾赋的特点考温浚源《汉书·艺文志讲要》,他认同学者顾实对此类赋的观点,即偏向于说理;章太炎在《国故论衡·辨诗》认为陆贾赋“盖纵横之变也”,是一种带有纵横家色彩的赋类;刘师培则认为陆贾赋是骋辞之赋,“纵笔所如,以才藻善长者”是这类赋的特点。而在南北朝时期的文学评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才略》中提及陆贾三篇中的一首名为《孟春》的辞赋,“汉室陆贾,首发奇采,赋孟春而选典诰”,侧面说明陆贾赋在战火纷飞的南北朝还保有善本,可惜并没有保留下来,属实可惜;
刘勰《文心雕龙·才略》:汉室陆贾,首发奇采,赋孟春而选典浩,其辩之富矣。
至于第四本《南越行纪》,出自旧题嵇康侄孙嵇含所著的《南方草木状》,该书作为我国最早的地方植物志,在介绍古越国的植物和习俗的同时,保留了不少未被《艺文志》收录的著作,如前文提及的《南越行纪》、东方朔《琐语》、《林邑记》、司马相如《乐歌》等书籍。《南越行纪》在《南方草木状》出现两次,一则末利,一则杨梅。
《南越行纪》曰:南越之境,五谷无味,百花不香。此二花特芳香者,缘自胡国移至,不随水土而変,与夫橘北为樍异矣。彼之女子,以彩丝穿花心,以为首饰。
《南越行纪》曰:罗浮山顶有胡杨梅,山桃绕其际,海人时登采拾,止得于上饱啖,不得持下。
该书的创作时间推测为陆贾第一次出使南越,案《史记·陆贾列传》载“”乃大说陆生,留与饮数月”,或许就是在与赵佗相处的这段时间,陆贾才能够游历南越山水,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记叙在这本行纪里。这本最早了解岭南地理风俗的史志,和后来的张骞《出关志》、唐蒙《博物志》、班勇《西域记》等志书,既能够为王朝拓宽疆土、了解民情提供一手情报,又能够为后世提供一本研究历史人文、自然地理的工具书。
附 ,
浮丘伯这个名字最早出现在《盐铁轮·毁学》,与李斯一同拜荀子为师,是一个安于乐道的学者,根据大夫和文学的辩论中得知,浮丘伯是自然死亡的,且他本身淡泊明志,瓮牖蒿庐,饭麻蓬藜,无赫赫之势,无戚戚之忧;
大夫曰:“夫怀枉而言正,自托于无欲而实不从,此非士之情也?昔李斯与包丘子俱事荀卿,既而李斯入秦,遂取三公,据万乘之权以制海内,切侔伊、望,名巨泰山;而包丘子不免于瓮牖蒿庐,如潦岁之蛙,口非不众也,卒死于沟壑而已。今内无以养,外无以称,贫贱而好义,虽言仁义,亦不足贵者也!”
文学曰:“方李斯之相秦也,始皇任之,人臣无二,然而荀卿谓之不食,睹其罹不测之祸也。包丘子饭麻蓬藜,修道白屋之下,乐其志,安之于广厦刍豢,无赫赫之势,亦无戚戚之忧。
其次《汉书·楚元王传》明确浮丘伯是荀子弟子,精通《诗经》,因为秦朝大搞焚书而选择离开,传授鲁诗开创者申生、楚元王刘交、穆生、白生等人;刘交后代、经学家刘向在《孙卿叙录》中记载浮丘伯于李斯、韩非之后拜荀子为师,是位名儒,也就是说荀子死后的荀门在秦统一六国到焚书前依旧活跃,直到《焚书令》颁布,极其残酷的刑法逼迫儒生交出《诗》《书》,敢有讨论以弃市论处,迫于压力荀门只能各奔东西。如果是这样,陆贾应该批判的对象是曾为荀门的李斯,跟赵高八竿子打不着,或许是陆贾认为赵高在始皇帝死后的所作所为与提议焚书、构害同门韩非(存疑)、协助胡亥篡位(北大竹简《赵正书》记载胡亥是始皇帝盖章认证的继承人,但该书是否属实不敢妄加评论)的李斯无二,顺道一起批判也说不一定。
《楚元王传》:(楚元王)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诗于浮丘伯。伯者,孙卿门人也。及秦焚书,各别去。
《孙卿叙录》: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及韩非号韩子,又浮丘伯,皆受业为名儒。
据说浮丘伯还授《谷梁传》于陆贾,这个说法来自清人戴彦升《陆子新语序》,他认为《新语》所引用的《谷梁》四条,是今本《谷梁》从未见过的,即:
《道基》:《谷梁传》曰:“仁者以治亲,义者以利尊。万世不乱,仁义之所治也。”
《术事》:《春秋》上不及五帝,下不至三王,述齐桓、晋文之小善,鲁之十二公,至今之为政,足以知成败之效,何必于三王?
《至德》:鲁庄公一年之中,以三时兴筑作之役,规固山林草泽之利,与民争田渔薪菜之饶,刻桷丹楹,昡曜靡丽,收十二之税,不足以供回邪之欲,饍不用之好,以妇人之目,财尽于骄淫,人力罢于不急,上困于用,下饥于食,乃遣臧孙辰请于齐,仓廪空匮,外人知之,于是为宋、陈、卫所伐,贤臣出,叛臣乱,子般杀,而鲁。公子牙、庆父之属,败上下之序,乱男女之别,继位者无所定,逆乱者无所惧。于是齐桓公遣大夫高子立僖公而诛夫人,逐庆父而还季子,然后社稷复存,子孙反业,岂不谓微弱者哉?故为威不强还自亡,立法不明还自伤,鲁庄公之谓也。故《春秋》谷。
《辩惑》:鲁定公之时,与齐侯会于夹谷,孔子行相事。两君升坛,两相处下,而相欲揖,君臣之礼,济济备焉。齐人鼓噪而起,欲执鲁公。孔子历阶而上,不尽一等而立,谓齐侯曰:“两君合好,以礼相率,以乐相化。臣闻嘉乐不野合,牺象之荐不下堂。夷、狄之民何求为?”命司马请止之。定公曰:“诺。”齐侯逡巡而避席曰:“寡人之过。”退而自责大夫。罢会。齐人使优旃儛于鲁公之幕下,傲戏,欲候鲁君之隙,以执定公。孔子叹曰:“君辱,臣当死。”使司马行法斩焉,首足异河而出。于是齐人惧然而恐,君臣易操,不安其故行,乃归鲁四邑之侵地,终无乘鲁之心,邻□振动,人怀向鲁之意,强国骄君,莫不恐惧,邪臣佞人,变行易虑,天下之政,□□而折中;而定公拘于三家,陷于众口,不能卒用孔子者,内无独见之明,外惑邪臣之党,以弱其国而亡其身,权归于三家,邑土单于强,无以制其刚。
但这个说法存在着争议,陆贾的早年事迹不详,无论是《史记》还是《汉书》只是简略提到“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名为有口辩士,居左右,常使诸侯”,意思是陆贾以客卿的身份追随高祖,常年出使在诸侯之间。陆贾加入刘邦集团的时间不详,地点不详,案《高祖本纪》、《高祖纪》,还是沛公时期的刘邦与一个东阳甯君的人在碭县击败章邯别将司马夷(《汉书·萧何曹参传》说法是司马欣,但《汉书》其他地方记载是司马夷,疑似传抄错误),或许陆贾就是在这个时间点加入刘邦,不然很难解释后来派遣郦食其、陆贾前去武关劝降秦将。但是否与浮丘伯见面并师从之,翻阅秦汉史料无从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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