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期的《赵世家》中,我们不无憾恨地了解了赵国如何将一手王牌打得稀烂的全过程,这其中能给予我们的昭示教训自然是多方面的,但君王贤明与否及君臣是否遇合信任却是当中给予我们感受最深的一点。赵国正是有赖于赵简子、赵襄子、赵武灵王等几位英君明主才得以建立并发展壮大起来,但也是因为赵孝成王、赵王迁一连犯下严重错误,才导致赵国急速陨落;廉颇、李牧何等能臣干将,为赵国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如果他们能得到其时在位君王的坚定信任,赵国历史不定能改写,又何至于早早夭折。其实这又岂止是赵国一国所揭示的深刻教训,我们通读《史记》至今,哪一朝代哪一国家不是在走同一条路,循环同一错误?即便是我们今天所要学习了解的这篇《魏世家》,它同样向我们证明了作为掌管一国生杀予夺与主宰一国国运走向的君王其贤明与否,以及良辰干将能否得君王遇合任用是何等关键重要。故此,我们今天通读的这篇魏世家虽有舞台、布景、演员等的不同,但情节却惊人相似,是一场教训依旧、悲哀依旧之历史老戏。而太史公正是借着这一场场老戏新演一遍又一遍地敲打着我们“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的人性劣根。
按史公记载,魏氏的祖先是周文王的儿子毕公高的后代,因此魏氏一族本与周天子同为姬姓。而到周武王征伐商纣王的时候,由于高被封在了毕邑(其都在今陕西咸阳东北),所以高及其后裔就改以毕为姓。高的后代在后来的传续中中断了封爵,变成了平民,他们中有的散居在中原,有的则流落到夷狄(按,周初建国时,周王国与其所封的各个诸侯国与原来的各少数部族错落相处,犬牙交错,非如后世之华夏在中原,少数民族处四裔也)。这其中有个叫毕万的后代子孙,他想到晋国去侍奉晋献公,为此他事先进行了占卜以测此事是否可行,结果得到的是从《屯》卦变为《比》卦。辛廖(杨伯峻引刘炫说以为周大夫)据此推断说:“吉利。《屯》卦象征坚固,《比》卦象征进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吉利呢,其后代必定繁衍昌盛。”就是带着这份吉言,毕万来到晋国侍奉晋献公,而命运的齿轮也就此转动。
晋献公十六年(前年),献公任命赵夙为御夫,毕万为车右,护卫自己讨伐霍(在今山西霍州西南)、耿(在今山西河津东南)、魏(在今山西芮城北)三国。由于晋国势强,这三个小国很快就为晋国所灭。事后,晋献公按功将耿地封给了赵夙,将魏地封给了毕万,二人于此跃身成为晋国大夫。卜偃(晋国掌占卜的大夫,“偃”为其名)听闻后对毕万作出了吉利预示,卜偃认为毕万之“万”是满数(《晋世家》之《集解》引服虔曰:“数从一至万为满。”),而魏地之“魏”则是高大的名号(《晋世家》之《集解》引服虔曰:“魏,喻‘巍’,巍,高大也。”),以此作为最初的奖赏,这是上天为毕万开启的福祉;此外,天下的黎民百姓称作兆民,诸侯的黎民百姓称作万民,现在毕万的名号是大数,后面又跟着满数,因此毕万一定会拥有众多的民众,“毕万之后必大矣”。我们看毕公后代从中断封爵到毕万晋为大夫,毕姓一族至此开始有了起家发迹的势头。
毕万受封十一年后,晋献公去世,晋国随后出现了四子相争,更迭即位的混乱局面。而毕万的子孙却趁着王室内乱不断地发展壮大,同时,毕万还依据封地之名,以“魏”为其家族姓氏。在毕万的一众子嗣中,其子名魏武子(武子名犨,故称“武子犨”;后封于魏,又称“魏犨”)者以魏氏庶子的身份侍奉着晋公子重耳。按,司马迁系魏犨为毕万之子,而梁玉绳则曰:“《世本》,毕万生芒季,芒季生武仲州,即武子犨,故杜预云‘毕万,魏犨祖父’。此言万生武子,恐非。又此世家叙世次多缺名及谥,疏也。”不知孰是。晋献公二十一年(前年),魏武子跟随重耳出国流亡,十九后才重又返回晋国。回国后的重耳即位为晋文公,为表彰武子多年追随辅弼自己的功劳,重耳让魏武子承袭了魏氏家族的封爵,使其置身于大夫的行列,并将治所设在了魏邑(在今山西芮城西北)。
魏武子生悼子,悼子时将治所由魏邑迁到了霍邑(今山西霍州西南)。其后悼子生魏绛,到魏绛时,晋国由晋悼公主政,魏绛奉事悼公左右。晋悼公三年(前年),晋国与诸侯会盟。由于晋悼公的弟弟杨干在与会期间扰乱了军阵秩序,所以魏绛杀了杨干的车夫以羞辱杨干。不想,魏绛此举却惹得晋悼公大怒,晋悼公认为自己本以会合诸侯为荣,如今却让自己的弟弟受到侮辱,于是护弟心切的悼公就要惩罚魏绛。好在有人出来劝阻晋悼公,晋悼公这才罢手。事后,晋悼公不计前嫌任用魏绛当政,派他去与戎翟修好,戎翟因此纷纷亲近归附晋国。
十一年,悼公因感念自己任用魏绛期间,靠着魏绛努力,八年之中实现了九次会合诸侯,戎、翟也与晋国和睦相处的美好光景,所以赐给魏绛女乐歌钟,魏绛再三谦让后才接受赏赐。随后,魏绛将治所迁到了安邑(今山西垣曲西)。魏绛去世后,谥称为昭子。我们看《魏世家》中写魏绛的段落虽然只有一百多字,压缩了《左传》相关内容,但晋悼公此前所说的“自吾用魏绛,八年之中,九合诸侯,戎、翟和,子之力也”,基本总结了魏绛合辑诸戎,辅佐晋悼公建立霸业的功劳。而魏绛在此间又不仅使得晋国的霸主地位为之一振,同时也使魏氏家族在晋国的诸强族中具有了更坚实的地位。可以说,魏绛和晋悼公一个作为良臣一个作为英明君主,他们之间强强联手既促成了当时彼此间的最大共赢,也成就了后世良臣美君珠联璧合的传奇佳话。
随着魏绛去世,魏氏家族又历经了魏嬴(魏绛子)、魏献子(魏绛孙)二代。魏献子时奉事晋昭公,而至晋昭公去世,晋国走向了六卿越发强盛、公室却逐渐衰微的阶段。转眼到了晋顷公十二年(前年),这一年韩宣子告老退休(梁玉绳曰:“按昭二十八年《左传》,‘宣子卒’,非‘老’也。”),魏献子执掌国政。不久,因祈氏首领祈盈欲杀其族人祈胜,祈胜转头贿赂荀跞,让荀跞言于顷公而反将祈盈捉起,致使祈盈的党人愤而杀祈胜,所以晋顷公(实乃六卿)便将祈氏和与之交好的羊舌氏一起灭掉,同时全部收回他们的封邑,将封邑分为十个县。此事之后,晋国由魏献子、赵简子、中行文子、范献子共同担任晋卿(按,中井积德曰:“六卿不数智、韩氏者,脱文耳。”)。其后又过了十四年,此时的晋国是值晋定公十二年(前年),这年孔子出任了鲁国的傧相。三年后,晋国发生了晋阳之乱,其后魏献子之子名魏侈者(即魏襄子)与荀文子、韩简子奉晋定公之命一起讨伐发动晋阳叛乱的范氏、中行氏(其事详见《左传·定公十三年》与《晋世家》《赵世家》)。按,太史公系魏侈为魏献子之子,梁玉绳则曰:“按《世本》,‘(魏)献子生简子,简子生襄子’,故杜云‘襄子,魏舒孙曼多也。’此少简子一代。”
又过了很多年,当赵襄子二十三年(晋国于赵襄子继父亲赵简子掌权后,即改为以赵氏纪念,前年),魏侈的孙子魏桓子与韩康子、赵襄子共同讨伐消灭了知伯,并瓜分了他的封地(其事详见《战国策·赵策》与《赵世家》)。多年后即公元前年,魏桓子的孙子斯自称为侯,他就是魏文侯,魏国于此正式独立。此年是魏文侯元年,也是秦灵公元年,魏文侯与韩武子、赵桓子、周威王同时。文侯二十七年(前年),魏国修筑少梁邑(后也称“夏阳”,在今陕西韩城西南)。三十四年,魏国派子击(魏文侯的太子,即日后的魏武侯)围攻秦国的繁、庞二邑(在今陕西韩城东南),驱逐居民而占有其地。三十七年,魏国又进攻秦国,并在新获取的临晋(在今陕西大荔东南)、元里(在今陕西澄城东南)两邑筑城。
三十八年,魏文侯在攻灭中山国(春秋后期鲜虞人所建国名,其都顾,即今河北定州)后,派出太子子击镇守中山,并让赵仓唐辅佐他。同年,太子子击在朝歌遇见文侯的老师田子方(字无择,战国时儒生,曾师从孔子的弟子子夏,被魏文侯尊以为师),为表示对田子方的敬意,子击乃主动引车避让并下车拜谒。可没想到田子方在得到子击礼遇后并没有做出回礼举动,这让子击有些生气,于是子击便带着质问的口气问田子方说究竟是富贵之人可以对人傲慢呢,还是贫贱之人可以对人傲慢。对此,田子方乃毫不迟疑地以“亦贫贱者骄人耳”作出回应,并随后给出了“夫诸侯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大夫之“家”包括领地、封爵与其人众等)。贫贱者,行不合,言不用,则去之楚、越,若脱躧(躧,草鞋)然,奈何其同之哉”的解释。其言下之意,我乃一介草民,我对你傲慢是很无所谓的,因为我不用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你看我不惯,我大不了离开这里。你可就不同了,你是富贵人家,你对人傲慢是需要付出惨痛代价的,所以你堂堂太子怎么能跟我相提并论,你怎么能那么不明事理地跟我计较呢!真是我没素质我有理,嘿嘿!田子方此言一出,子击好生无语,但又不能发作,于是只能带着一脸愠色拂袖离去。
同年,魏国向西攻打秦国,一直打到郑邑(秦邑名,今陕西渭南华州区,西周后期郑国初建时即都于此,故称“郑”)才撤兵,随后魏国又在洛阴(古邑名,即今陕西大荔,原属秦)、合阳(古邑名,在今陕西合阳东南,原属秦)筑城据守。按,有关魏国连续伐秦一事,杨宽有此补充:“魏于上年与此年连续伐秦,先后攻取临晋、元里、雒阴、郃阳(即合阳)等地,并筑城,并曾长驱直入至郑,于是秦之河西地区全为魏所占有。秦乃退守洛水,沿洛水修筑防御工事,即谓‘堑洛’,并在重泉筑城防守。”盖杨说为我们补足了秦国视角。四十三年(前年),周威烈王正式策命赵、韩、魏三家为诸侯。四十五年,秦国前来进犯,到达阳狐(魏邑名,具体方位不详)。
四十六年,子击生子?。同年,太史公记载说魏文侯曾向子夏学习儒家经典,他以贵宾之礼对待段干木,每次经过段干木的里门时,未曾不俯首抚轼。而由于魏文侯礼贤下士,所以后来秦君想要攻伐魏国时,有人以“魏君贤人是礼,国人称仁,上下和合,未可图也”劝阻秦君。魏文侯因此名声更加远扬,得到诸侯们的一致赞誉。同年,魏文侯任命西门豹(当时有名的地方官)守邺县,使河内(地区名,即指今河北临漳、磁县和与之邻近的河南安阳一带,因其处于当时的古黄河西北,故称“河内”)获得了清平安定。又此年,魏文侯向李克(一作“李悝”,辅佐魏文侯进行变法)询问在魏成子(魏文侯之弟)与翟璜(魏国大臣)二人中选谁为相一事。李克听闻后先是出于礼节,象征性地进行了辞让,接着便在魏文侯的坚持垂询下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然而李克也并没有就魏文侯的二选一论题直接给出答案,而是为魏君提供了一种“五视”原则作为择相标准。盖在李克看来,要选出一个合格的国相,只需要留心观察他平时亲近哪些人,富有时结交哪些人,显贵时推举哪些人,失意时不做哪些事情,贫贱时不要哪些东西,所谓“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为,贫视其所不取”是也,就足够做出决定了,实在不必去询问自己。魏文侯听罢,立马领悟了李克用意,同时也在心中定下了国相人选。李克见魏君此时已是胸中有数,于是便快步走出宫门,来到翟璜家中拜访。何以李克要在此时前往翟璜家中,他此番前去究竟有何目的,我们接着往下看。
话说就在李克踏进翟璜家门后,翟璜便迫不及待地向李克打听说:“听说君主今天召见先生去选择国相人选,究竟是谁被选上了呢?”李克见翟璜如此开门见山,便也直接了当地回答说是魏成子当国相了。翟璜这一听立马变了脸色,他想不明白就凭借耳目的所闻所见,他翟璜哪一点输给了魏成子?要说这西河(指今陕西东部邻近黄河的大荔、澄城、韩城等一带,当时属魏)守将吴起,是他翟璜推荐的;国君忧虑邺县问题时,也是他举荐了西门豹;等到国君要灭中山,他又举荐了乐羊,后来中山被攻取,他又向国君举荐了你李克去镇守;国君的太子没有合适的师傅,也是他凭借自己的识见举荐了屈侯鲋,他翟璜到底是哪一点不如魏成子。听着翟璜此番带着恼怒的质问,李克知道翟璜这是在责怪自己没有将他举荐给魏君,翟璜举那么多例子除了说明自己的功绩,更大的意图则在暗戳自己当初是靠着他翟璜上位的,如今却做出了此等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事情。
为能消解掉翟璜此时的满腔怒气,也为了让翟璜能心服口服地接受这个结果,李克随后便针对翟璜质问作出了一连串回应。只见李克先是反问翟璜当初他把自己推荐给国君,是否就是为了今天可以结党营私、谋求做大官?在对翟璜发出灵魂拷问后,李克又接着说起了自己当时和魏君讨论择相的情形,说到了自己当时提出的“五视”原则,李克这言下之意是为了让翟璜自己去对号入座是否符合当选国相的条件。说到最后,李克还对比了魏成子与翟璜二人的功劳,盖在李克看来,魏成子虽然食禄千钟,但他却将其中的十分之九用在了家族之外,只有十分之一是用在自己家里,而正是他的大公无私使他从东方得到了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这三位后来被国君尊之为师的贤者,可反观翟璜,虽然他向国君推荐了五人,但国君只是把他们当作臣子,因此要论对国家的付出与功劳,翟璜又怎么能和魏成子相比呢!李克的一番犀利回答说得翟璜是哑口无言,只见他怅然若失地向李克拜了两拜后说:“我翟璜就是个粗陋浅薄的人啊,刚才的话我说的不对,我愿终身做您的弟子。”至此,李克成功说服翟璜心服口服地接受了自己落选国相的事实。
我们看在李克为魏文侯论择相与李克对翟璜论魏成子与翟璜优劣这前后承接的事情上,至少给了我们三个方面的启示:一、李克的“五视”论虽然是为当时国君提供选相的标准,但对一般人交友处世也具备指导意义,李克的择相“五视”法亦为我们现实可行的择友法、识人术;二、李克在说服翟璜过程中,毫无掩饰地将自己置于普通臣子的地位,说明了李克不仅有过人的识人选才眼光,更有过人的自知之见,他能拎清自己在魏文侯心中的位置和分量并坦诚说出,这与居功自傲、对自己能力功劳没有准确认识的翟璜高下立见。故此我们从李克身上不仅要学得“识人”,还要学得“识己”;三、也是这件事情所透漏出来的最重要一点,即通过翟璜、李克之口,我们从侧面补充了魏文侯在其执政期间所选用的一批贤臣良将及所从事的一系列安国强国活动。盖太史公在此世家中有意从正侧两面突出记述有关魏文侯的从政事迹,从而让我们了解到魏文侯在位期间是如何尊贤下士,内得民心,外服强敌,使魏国一步步成为战国初期最开明、最强大的国家。如果说前面所记录的魏绛是理想的“良臣”,那么此时史公笔下的魏文侯无疑是当之无愧的理想“明君”。后世苏辙曾据史总结文侯生平功业说:“魏文侯非战国之君也。内师事卜子夏,友田子方,敬段干木,被服儒者,身无失德。用吴起、西门豹、李悝,尽力耕战,民赖以富,而敌不敢犯。外以礼与信交接诸侯,与韩、赵无怨,终其身魏人不知战国之患。虽非盛德之主,使当平世得行其志,虽西汉文帝不能远过也,一时诸侯无足言者矣。”句句中肯,切合文侯其时治要。
四十七年,虢山(此地即古虢国之旧都,所谓上阳者是也)崩塌,壅塞了黄河河道。按,古代视山崩、地震等为重大灾变,以为预示人世将有严重灾祸,故书之于史。五十年(前年),文侯去世,随后其子子击接替继位,这就是魏武侯。武侯三年(前年),魏国讨伐郑国,随后又在酸枣(魏邑名,在今河南延津西南)筑城,同年又在注城打败秦军。按,有关史公所载魏国“败秦于注”一事,钱穆、仓修良皆以为“注”即“注人”,在今河南临汝西北。然其时临汝偏东,秦兵恐难至此。杨宽《战国年表》则以为“注”乃“汪”之讹。汪,秦邑名,在今陕西澄城西南。杨说近是。武侯六年,齐军入侵魏国,攻占了襄陵(魏邑名,即今河南睢县)。七年,秦军又进犯魏国的阴晋(魏邑名,在今陕西华阴东)。九年,魏军伐秦,不想却在武城(秦邑名,在今陕西渭南华州区东)城下被秦军打败,但魏国也同时俘获了秦将识(其名为“识”,史失其姓)。
十年,赵国公子朝趁着赵敬侯初即位发动叛乱,但没有成功,随后公子朝逃到魏国,与魏军一起袭击邯郸,魏军失败后撤离。按,泷川据此曰:“此赵、魏开衅之始。”十一年,魏国修筑安邑(在今山西夏县西北)、王垣(也称“垣”“武垣”,在今山西垣曲东南)二城。十六年,魏军进攻齐国,打到了桑丘(齐邑名,在今山东兖州西)。十八年,翟人在浍水(流经今山西翼城南,西经曲沃,汇入汾水)打败魏军。同年,魏国进攻齐国,打到了灵丘(齐邑名,在今山东高唐南)。二十年,魏国与韩、赵第一次瓜分晋国余地,并将晋桓公迁至屯留。二十二年,秦献公设置栎阳县(在今陕西西安之阎良区)。二十四年,魏军在北蔺(赵邑名,在今山西离石西)打败赵军。二十五年,魏军进攻楚国,占领了鲁阳(即今河南鲁山)。
二十六年(前年),武侯去世。由于武侯生前并未立下太子,所以武侯一死,魏国公室便发生了内乱,子?和公中缓(一作“公仲缓”,魏武侯之子,魏惠王之弟)相互争夺太子之位。就在魏氏二公子争得不可开交之时,公孙颀(宋国策士,此时宋国已行将灭亡)从宋国来到赵国,跟着又从赵国前往韩国。他此行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想趁着魏国内乱说服韩国国君攻打魏国。按照公孙颀的说法,如今魏?得到了王错(魏臣)辅佐,又拥有上党之地,本来就算占有半个国家了,如果能趁此时除掉他们,到时打败魏国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对韩国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韩懿侯听了很高兴,于是便跟赵成侯合兵一起进攻魏国。随后三国在浊泽(郑邑名,在今河南新郑西南)展开激战,不久,魏国即被打得大败,魏?也被围困。
眼看韩、赵两国就要实现他们图灭魏国的计划,这时韩、赵联军内部却出现了不和谐的一幕。盖在如何处理魏?这个问题上,赵成侯与韩懿侯产生了不同意见,赵成侯想要除掉魏?,让公中缓即位,如此就可以要挟新君以割地作为退兵条件,他们将能从中获得大利。可韩懿侯却认为杀掉魏?必定会被人们指责残暴,割地退兵则必定会被指责贪婪,与其落得残暴贪婪的罪名,不如把魏国分为两半,使魏国变成和宋、卫一样的小国,这样一来他们将永远不会有魏国的忧患。由于韩、赵二君各执一词,互不妥协,所以韩懿侯一气之下带领军队连夜离开。而这一去,正好解除了魏?和魏国的危机。故此魏?没有死,魏国没有被分裂的原因,就在于韩、赵两家意见不合,如果当时他们采取了其中任何一家的意见,魏国就一定陷入危险境地了。而此时侥幸逃过一劫的魏?即借此战胜与之较劲争立的公中缓而自立为君,魏?就是魏惠王。
惠王元年(前年),魏军在马陵(韩邑名,在今河南新郑东南)打败韩军,随后又在怀县(韩邑名,在今河南武陟西南)打败赵军。二年,齐军在观县(魏邑名,在今河南清丰西南)打败魏军。四年,魏惠王与韩懿侯在宅阳(今河南荥阳东北)相会。同年,魏国修筑武堵城(方位不详,据文意应属秦地,或魏地之近秦者)。同年,魏军被秦军打败。五年,魏军讨伐攻占了宋国的仪台(一作“义台”,宋邑名,在今河南虞城西南)。八年,魏军在浍水进攻并打败了韩军。同年,魏军在少梁邑与秦军交战,秦军俘获了魏将公孙痤(按,《赵世家》作“虏其太子痤”),并夺取了庞城(梁玉绳以为即上文所说之“繁庞”,离少梁邑不远)。同年,秦献公去世,他的儿子秦孝公即位。
九年,魏军攻占了赵国的皮牢(赵邑名,在今山西翼城东北)。同年,彗星在魏国上空出现。十年,魏国突然出现白天有陨星坠落,并伴有声响。十三年,魏惠王与赵成侯在鄗邑(在今河南高邑东南)相会。十四年,鲁、卫、宋、郑四国君主来朝见魏惠王。十五年,魏惠王与秦孝公在杜平(秦邑名,在今陕西澄城东)相会。同年,魏国侵占了宋国的黄池(宋邑名,在今河南封丘西南),随后宋国又把黄池夺回。十六年,魏军与秦军在元里交战,秦军夺取了魏国的少梁。同年,魏军包围了赵国邯郸(杨宽《战国史表》写此曰:“魏救卫,进围赵都邯郸。”)。十七年,由于魏军攻下邯郸,赵国遂向齐国请求救援。于是齐国派田忌、孙膑救赵,在桂陵(魏邑名,在今河南长垣西北)打败了魏军。按,此即“桂陵之战”,太史公于此未及魏之主将为谁,而年出土于山东临沂银雀山之《孙膑兵法》中有《擒庞涓》一篇,即叙桂陵之战事,则魏之主将为庞涓明矣。
十八年,诸侯联合包围了魏国的襄陵。按,有关诸侯围魏之襄陵一事,梁玉绳考证曰:“按《国策》,围襄陵者止有一齐;即据《竹书》会齐者止宋、卫二小国,不得统言‘诸侯’也。襄陵之役,因赵为魏所攻,求救于齐,故齐围魏襄陵,在齐败魏桂陵前数月,皆魏惠王十八年事。……又考魏文侯三十五年(实为武侯六年)齐取襄陵,中间不闻复归于魏,何以《策》《史》《纪年》俱言齐围襄陵?至惠王改元十二年又有楚败魏襄陵之事,或者魏仍取于齐,《史》缺而不书与?”姑备一说。同年,魏国修筑长城,将固阳(《正义》以为即今内蒙古包头东之稒阳,但似乎过于悬远;仓修良怀疑应作“合阳”(今陕西合阳东南),此距当时的魏长城比较近)设为要塞。按,魏长城南起华山,北经大荔、澄城、洛川,至今甘泉西南。十九年,魏国把邯郸归还赵国,其后魏惠王与赵成侯在漳水之滨会盟。
二十年,魏惠王与秦君在彤邑(秦邑名,在今陕西渭南华州西南)相会。按,有关秦、魏此次会晤背景,杨宽如是说:“前年秦卫鞅将兵围魏安邑而降之,次年卫鞅又围魏固阳而降之,此乃乘魏正与齐、赵相战之时机。及魏与齐、赵先后结盟讲和,魏即向秦反攻。据《齐策五》苏代所述,魏在‘从十二诸侯朝天子’之前,曾西围秦之定阳,定阳在今陕西延安东南,盖魏由上郡西攻,安邑当已为魏所收复。是年魏与秦相会于彤,已迫使秦与会修好。”盖杨说为我们补足其时秦、魏之战局情事。同年,赵成侯去世。二十七年,中山君任魏国相。按,中山国于前年已为魏文侯所灭,故此时有关中山君相魏之背景,似如黄式三所曰:“魏灭中山守之,封其后以数邑,服于魏。至周安王末年与赵战,则中山必强矣。至是为魏相,如靖郭君相齐之例,其国必益强矣,然犹臣于魏也。”然杨宽又曰:“其说非是。据《说苑·奉使》篇,魏文侯灭中山,使太子击守之。三年后,文侯乃封少子挚于中山,而复太子击,击即魏武侯。……此时之中山君,当为挚之子。”不知各位读者以谁为是。
二十九年(前年),由于魏、赵二国进攻韩国,韩国转向齐国发出求救,使得齐威王用孙膑的计策进击魏国以援救韩国,所以魏国派出庞涓率领军队,同时以太子申为上将军(非正式官名,只表示为军中最高统帅),大举兴兵对抗齐国。可当浩荡的魏军经过外黄(古邑名,在今河南兰考东南,《集解》曰:“时属宋。”)准备赶赴战场时,一位叫徐子(史失其名)的人却突然出现并自告有能帮助太子百战百胜的方法。太子一听还有这等好事便赶忙向其请教,徐子于是说道:“太子亲自领兵攻齐,即使大胜并占领莒地,富也不过是拥有魏国,贵也不过是做魏王。但如果不能战胜齐国,那太子将永远得不到魏国了。”盖徐子所谓“百战百胜之术”是想让太子撤兵离开。太子申听后觉得很是在理,于是当即表示自己将听从意见班师归国。然而接下来徐子却向太子泼了盆冷水,原来在徐子看来虽然撤兵回国是保证太子申和魏国没有损失的最好方法,但是此时的太子却没有可能回去了,因为那些劝太子打仗,想从中得利的人太多了。太子听闻此语并不相信,可事实很快却印证了徐子的看法,就在太子向车夫说出自己想回去时,他的车夫却对太子申阻拦说:“将军领兵刚出来就回去,和打败仗是一样的。”太子这才终于意识自己是回去无门了,此时的太子只能硬着头皮同齐军交战。但很快,魏军就在马陵(关于马陵的位置,众说不一)为齐军挫败,太子申及庞涓皆为齐军虏杀,魏军最终一败涂地。
三十年,秦国、赵国、齐国共同讨伐魏国,秦将商鞅诈骗并俘虏了魏国将军公子卬,而后又袭击夺取了他的军队,打败了魏军。同年,因秦国任用商鞅,使秦国的国境向东扩展到了黄河沿岸,而齐国、赵国又屡次打败魏国,所以魏国将国都由原来靠近秦国的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迁到了大梁(今河南开封)。按,太史公系魏国迁都时间于惠王三十年,《商君列传》之《索隐》以为在惠王二十九年,《魏世家》之《集解》引《汲冢纪年》以为应在惠王九年,秦孝公元年(前),今杨宽《战国年表》从此说。另,如果魏国迁都大梁时间确为惠王九年,则其迁都缘由与商君变法、秦国富强无关,而应如朱右曾在《竹书纪年存真》中所说:“惠王之迁都非畏秦也,欲与韩、赵、齐、楚争强也。安邑迫于中条、太行之险,不如大梁平坦,四方所走集,车骑便利,易与诸侯争衡。”今为读者备书。又同年,魏国因太子申被虏杀,所以改立公子赫为太子。
三十二年,秦孝公去世,其后秦国贵族作乱,欲杀商鞅,商鞅想逃亡魏国,但魏人以其前曾袭捕公子卬,故愤不接纳。三十四年,魏惠王与齐威王在平阿(齐邑名,在今安徽怀远西南。或曰即指“东阿”,在今山东阳谷东北)南边会晤。同年,惠王屡次遭受军事上的失败,遂用谦虚的礼节和优厚的礼物来招纳贤人。邹衍(齐国人,战国时期阴阳家代表人物)、淳于髡(齐国大臣,以滑稽善辩闻名)、孟轲(即“孟子”,儒派学者)都于此时来到魏国。在面对三贤之一孟轲时,魏惠王不禁感慨道:“寡人无能,使得军队三次在国外受挫折,太子被俘,上将战死,国内因而空虚,祖先宗庙社稷也因而蒙羞,寡人非常惭愧。”在发出一番肺腑慨言后,惠王又转向贤人请教说:“老先生不远千里,屈尊亲临敝国朝廷,将用什么方法使我国得利呢?”对此,孟轲乃义正词严地作出寓意深远之回答,孟轲言:“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则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则庶人欲利,上下争利,国则危矣。为人君,仁义而已矣,何以利为!”好一个“仁义而已矣”,真乃儒派教化也。按,此处史公系三贤同时事魏,然据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考辨》,邹衍是战国末期人,并不与孟子同时。此外,据江永《群经补义》考证,孟子至梁应在魏惠王末年,钱穆则以为孟子至梁在魏惠王后元十五年(前年)。
三十五年,魏惠王又与齐王在鄄城(齐邑名,在今山东鄄城北)会晤。惠王后元元年(前年),惠王与诸侯为互相称王而在徐州(也作“俆州”“舒州”,也称“薛县”,在今山东滕州南)会晤。按,太史公系徐州会晤为相互称王,然魏惠王在此前的逢泽大会上就已先称王,而这次诸侯大会徐州,实际是魏尊齐为王,是魏国对齐国委曲求全,表明此时齐国已取代魏国成为中原地区最强大的国家。惠王后元五年,秦军在雕阴(魏邑名,在今陕西甘泉南)打败龙贾率领的魏军四万五千人,并围困魏国焦城(在今河南三门峡西)和曲沃(在今河南三门峡西南)。魏国为此割让河西之地(泷川曰:“‘河西’即‘西河之外’,今陕西大荔、宜川等县地。”)给秦国。六年,魏王与秦王在应城(魏邑名,在今河南鲁山东)会晤。同年,秦军夺取魏国汾阴(在今山西河津西南)、皮氏(即今山西河津)、曲沃和焦城。同年,魏军讨伐楚国,在陉山(楚山名,在今河南漯河东)打败楚军。
七年,魏国把上郡(约当今陕西甘泉、延安、延长、绥德等一带地区)全部给了秦国,同年,秦军又迫使魏国的蒲阳(即今山西隰县)归降。按,此处《张仪传》载:“秦取蒲阳而复归之,故魏入上郡为谢也。”八年,秦国把焦城、曲沃归还魏国。十二年,楚军在襄陵打败魏军。同年,各诸侯执政与秦相张仪在齧桑(齐邑名,在今江苏沛县西南)会晤。按,有关此次会晤背景,杨宽有曰:“是年秦相张仪与齐、楚等国大臣会于齧桑,盖欲连横而斗诸侯;而魏将公孙衍合魏、赵、韩、燕、中山‘五国相王’,盖欲广结与国,合纵抗秦,战国时代合纵连横斗争之局势于是焉开。”十三年,张仪任魏相。同年,魏国有女子变成男子。同年,秦军攻取魏的曲沃(与前曲沃非同一地,此曲沃在今山西闻喜东北)、平周(在今山西介休西)。十六年(前年),魏惠王去世,他的儿子赫即位,是为襄王。同年,张仪又回到秦国。
我们看,魏国从毕万入晋成为晋臣开始,到魏武子因追随晋文公有功而被赐予封地,再到魏绛与晋悼公彼此成就佳话,最后魏文侯乃凭借贤明开创一代强国,魏国以数代人的努力创造了白手起家的奇迹。在此期间,我们见证了魏国先君们是如何从最初的平民奋斗成为执掌国政的大臣,又是如何从一国之重臣奋斗成为独立王国之君。可以说,魏国此间历史是激昂而辉煌的。而到了魏惠王继位初期,其巩固霸业的举措更是推动魏国发展达到了鼎盛,史公记载惠王十四年,鲁、卫、宋、郑四国国君都来魏国朝见,这表明当时的魏惠王已俨然成为中原诸国领袖,魏国其时之国威、魏王其时之风头一时无二。然而就在魏国达到鼎盛之后的十几年间,魏国形势却开始发生逆转。我们看到由于惠王过于好战,魏国国力逐渐受到了削弱,尤其严重的是在桂陵、马陵两次战役中惨败于齐,更是对魏国国力造成重大打击。后世苏辙曾据此痛心评价说:“至孙惠王,藉父祖之业,结怨韩、赵,齐乘其弊,杀庞涓,虏太子申,秦人因之,遂取西河地,魏由此衰。不然以全魏之力,据山河之固,秦岂能动之哉?”苏说一针见血,直接点破了魏惠王对魏国由盛转衰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至此,我们似乎已能预见魏国其后之发展走向与最终结局,苏说之魏国为秦所“动”如何不成定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