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文对书中谋略叙事形态的分析,可以发现《战国策》谋略叙事的内容主要是谋士们的说服言论。他们巧妙地对现实进行讽喻,善于分析利害,进而出谋划策。其次,从谋士们所献的具体计策及其行为方式中,我们可以管中窥豹,一览谋略的类型。最后,谋士们以游说的方式进献策略后,取得的效用除了以事件结果来进行验证外,有时还通过著书者的声音——论断语来予以点化。
聚焦中心——谋士的说服言论
在谋士们进行游说时,他们的话语层里往往包含了两种性质不同的力量:一种是理性力量,一种是感性力量。前者以理说人,是谋略发挥的主要力量,根据现实灵活机变应对,切中肯綮,有消疑虑定乾坤之效。后者以情动人,是谋略发挥的次要力量,以不同的姿态激起对方的情感波动,或以迅疾之态惊骇人,或以舒缓之态感染人,有动情志促变化之效。而游说发挥出来的最终效用,其实是这两种力量交混的合力。
夫战国,大争之世,一个充满征伐兼并的乱世,周礼所代表的儒家思想体系逐渐被尚武尚谋的时代风气所替代,“逞干戈,尚游说”,各国君主纷纷招揽贤士,广开言路。那么,如何才能说动人主,使自己的主张被采纳呢?这就必须充分了解言说对象,同时注意言说方式。如此,才可能得到面陈游说的机会,进而才有机会使得自己的计策被采纳,满足个人利益,实现个人价值。
首先,言说对象以各诸侯国君和大臣为主,其时“君德浅薄”,统治者大多残暴而愚昧,进说显得十分困难。其次,在充分了解言说对象的特质后,谋士们便对症下药,采取适宜的言说方式。
一、妙设譬喻
譬喻,即比喻,是一种重要的修辞格,通过在两种事物的本质相似点上建立独特的联系,使表达生动而又深刻,关于比喻的运用对象,没有限制。只要能发现事物间的相似点,便都可以运用比喻之法来进行表现。
策文中的比喻,就数量上,较之寓言而言,显得十分不足,然而这并不妨碍其本身的光彩。它们或喻事之形势,贴切透彻;或喻人之性质,入木三分;或喻理之脉络,深入浅出。
比喻之妙,在于喻事之形势,往往贴切透彻。不管是天下合纵连横之大势,抑或是一国君主安危之“小事”,比喻之法,都能抓住本质特点,予以切中肯綮地表现。
比喻之妙,在于喻人之性质,往往入木三分。不管是群体人之共性,抑或是个体人之处境,比喻之法,都能透过事情的表面现象,直击人心的隐微幽深处。
比喻之妙,在于喻理之脉络,深入浅出。不管是处事权变之理,抑或是治国用臣之理,比喻之法,都能鞭辟入里,使听话方明晰个中道理。比喻之用,可以使毫不相关的事物建立联系,对其中的相似点予以表现。以此观事物,便能更加深刻透彻,以此说人主,便能更加形象生动,使之易于接受。
其实,策文中的隐喻性叙事除了比喻之外,还有寓言。谋士们巧用寓言,妙设譬喻,“会义适时,颇益讽谏。”,其用“大者兴治济身,其次弼违晓惑”,有“振危释惫”之效。
二、善说长短
在隐喻性叙事弦终曲罢的袅袅余音中,谋士们通过说理分析,来点破寓言情境与现实状况的强相似性,把听者从故事场景的安全距离拉回富有紧迫感的现实境遇。“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两者的顺序一前一后,互相配合,最终才收到说动人主之效。或者有时直言献策,分析不同情况,条陈利害得失。无论哪种情况,分析说理都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也是谋士们打动听者的重要筹码。
谋士们在说理性分析时善于论说长短。何为“长短”?我们知道,战国纵横策士,以其政治主张分为“纵人”和“横人”,其实“纵横”之义亦即“长短”,指的是矛盾事物的对立两方面,以辩证法来看待事物,世间种种均是集长短两面于一体,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待,便会得到迥然相反的认知。
而谋士们在不同动机的驱使下,为了实现目的,便会选择片面叙述甚至夸大事物,因此,其口中之“长”往往实际遮蔽了背后的“短”,口中之“短”实际掩盖了潜在的“长”。由此可见,这长短之间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并没有明晰的界限。
战国时期,特别是中晚期,谋臣策士已经承担起了很大一部分重要的外交职能,在各国之间游走,凭借一张利口搅动时代风云。在叙述外交场合的游说过程中,除了那些大放异彩而为人瞩目的唇枪舌剑般的言语锋芒,也有从平滑套语中释放出的缓冲力。一柔一刚,一弛一急,交错组合形成《战国策》谋略叙事的语言节奏。
剖析灵魂——谋略的类型
谋士们运用言说的技巧之余,更为重要的是所献之策。谋略指的是人们通过极具创造性和实用性的主观精神活动,所凝结的智慧,对于观念和思维方式有着启迪作用。
一、按照谋略本身的性质来分
按照谋略本身的性质,所分出的阳谋与阴谋两大类。策文中的谋略有的是公开进行的,对应着阳、公、正、明一类的性质,此所谓阳谋。相反地,有的谋略是暗中施展、旁人不明所以的,对应着阴、私、奇、暗一类的性质,此所谓阴谋。《战国策》中政治争斗常常是阴谋、阳谋并行,旁人最初往往是体察不到的。
战国时期,风起云涌,瞬息万变,诸侯国主们以国家利益为重,在外交和军事领域中,不时会辅以阴谋。策文还出现了很多“阴合”“阴结”一类的词,“阴”即“私”也,两国之交时合时绝,盟约关系的破裂大多是以“阳”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而特殊关系的建立,时常是以“阴”的方式去运作的。阴谋与阳谋以一阴一阳的方式影响着当时瞬息万变、错综复杂的局势,从而也引发国际局势多股政治力量的变化。
二、按照采取谋略的对象和功用来分
首先,如果按照运用谋略的对象来分,以诸侯国内部组织结构来看,可以大致分为朝臣、幸侍和君主三类角色。其次,他们采取谋略的功用,也就是想要借此达到的目标,如争权、固宠、避祸、强国等等。因此,这些对象在某种动机和目的驱使下,或听取谋士建议(大部分情况),或自己谋划,便产生了文本叙述中的谋略运用案例,对这些具体情况进行分析、归纳,丰富奇巧的谋略便跃然纸上了。
朝臣中,或因利益之冲突,或因相交之嫌隙,总不免暗中勾斗。策文中,这样的例子很多。其中内斗之谋,或借力打压,或离间君臣,或揣摩讨好……国君操一国权柄,得到其宠爱,便意味着自己可以获得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生活。然而,得之尚易,守之更难。所以,国君的幸臣宠姬们会想方设法地维持自己的地位,或采取间接方式,以奇巧谋略铲除潜在威胁;或采取直接方式,以自己的行为去打动国君。
三、按照谋略施展的不同领域来分
第三种分类方法,是以君主治国之谋为统摄,然后再具体按照谋略施展的不同领域为标准,分为内政之谋,外交之谋和军事之谋。
总的说来,文本中存在两重空间,一为国家政治权力空间,二为谋士生存价值空间。何为国家政治权力空间?夫战国,战时之国,乱世也。诸侯国们争相谋求发展与称霸,谋求政治权力的扩张。
国家作为个体的总和,竭力在“优胜劣汰”的历史竞争机制压迫下坚强屹立。何为谋士生存价值空间?朝秦暮楚的谋士们,凭三寸之舌搅动政治风云,不外乎两点初衷。或为富贵,或为理想。这也正是他们所竭力追求的生存空间和价值意义。
谋略作为《战国策》意义群中的一个最重要的开发点,早在书写中便已被赋予了丰富的内容和隽永的回味。
兼顾尾巴——著书者的论断语
在策文的文本叙事形态中,除了事件的起因、过程和结果,有时还会出现著书者的声音,这就是论断语。如果说以言论为主构成的事件过程是策文不可或缺的主体,那么论断语就是一条时隐时显的尾巴。不同于常规事件三链条的记叙,它主要是通过议论的方式来评点文中人事,拈连出一些著书者的痕迹。可以说,书中的论断语是他们鲜明观点和态度的载体。
一、论断语的概念和形式
《战国策》书中存在着不少这样的篇目,作者叙述完一件事情后(有极少数篇目是横插在叙事中),往往会发出议论,或是寥寥几笔总结事件的经验教训,或是品评人物,或是分析局势变化,或是揣摩游说时可行的不同方法,或是点睛般地亮出自己鲜明的观点……这些是《战国策》文本内部独特的“叙述者声音”,以此管中窥豹,作者的情感态度和思想倾向可见一斑。
《战国策》虽形式上属史家论赞之源,但考虑其内容,只能算作纵横家神化其说的“自家之论”。从某种程度上说,书中之论断语,或许是这个不重立说的独特学术流派,留下来的“吉光片羽”了吧。
二、论断语的分类
《战国策》策文中共有三十六条论断语,作者在这些论断语的字里行间直接寄寓了自己的观点看法和情感态度,是研究其思想倾向的有效依据。这些意见包含的内容很丰富,关乎当时各国的政治军事,从中可以感知到作者的叙事目的和立场态度。前面谈到,《战国策》一书是以谋略叙事为显著特点的,而间杂其中的多处论断语以议论发抒观点,正巧妙地成为点睛之笔。
因此,以谋略为主体,按照与谋略相关的标准,再对这二十类意见进行归纳概括,可以分为四大类:谋略的实际效用结果、谋略的基本理论要点、谋略的揣摩演练过程和谋略的基石——掌握当时的形势特点。
第一大类,谋略的效用。贤人(《战国策》书中特指谋士)的用或不用(任用与否)、谋士之计的听或不听(采纳与否)所带来的结果。第二大类,谋略的基石——理论要点。及时总结经验教训,将实践事例凝练为一些注意要点。第三大类,谋略的揣摩演练过程。这大概是后学演习留下的草稿。第四大类,运用谋略的前提——掌握当时形势特点。
以上四类,不管是谋略施行前需掌握的理论要点和形势特点,还是学习谋略以致用的揣摩演练过程,以及记录编写谋略的效用,都是紧紧围绕着谋略来展开的。特别是第一类,内容集中且数量多,运用夸饰的艺术手法,辅以历史事件为史料,将谋士的谋略进行近乎神化的宣传,这是著书者心中的理想蓝图,是他们心中的信念,凭借着文本的传递,又将在后学们那儿得到传承。
《战国策》全书共三十六条论断语,这些都是“著书者词”,虽然在文本表面形式上常常处于“尾巴”的位置,但论其实际作用,却是相当于整本书的眼睛。透过眼睛,便能直击“著书者”的心,去窥探这些早期分散的材料缘何被记录、被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