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金山寺
苏轼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
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
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
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
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
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
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
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苏轼一生屡遭贬斥,经受了许多政治磨难,但也因此有机会游历大江南北,写下了许多描写祖国大好河山的诗篇。《游金山寺》作于宋神宗熙宁四年()冬,苏轼赴杭州上任的行役途中。这时王安石正实行变法。苏轼与王安石意见不合,上奏章反对新法,请求出判杭州。十一月从润州(今镇江)出发,过金山寺,便写下了这首七言古体记游诗。金山寺在今镇江市的金山上。金山原来在长江中,后来山南面沙滩淤积,渐与南岸相连。但苏轼游金山时,还是四面江水环绕的景象。
诗以追溯江水的起源发端,一笔写尽诗人离乡之后多年宦游的经历。诗人的故乡眉山在长江的上游。首句的意思本是“我家住在长江初发源的地方”,但这里用“我家”紧接“江水”的句法造成了直视江水为我家之物的错觉,大有囊括乾坤的气概。连接下句“宦游直送江入海”来看,“我家”二字又点出自己的思乡之情源远流长,其来有自:江水从我家发源,我又因宦游东行,直到江水的入海处。人送江入海,江随人而行。就像李白出川时作的《渡荆门送别》所说:“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苏轼将这番意思倒过来,说自己的宦游经历倒像是一直把江水从“我家”送到了入海处,就别有新意。此诗开头本来是写金山寺所见的江水,却先宕出远神,直到万里之外,再让诗人的踪迹顺江入海,收归到山寺,起势大气磅礴,果然是大古文家的手笔。接着,诗人又借传闻虚写涨潮时潮头汹涌的情景,文势随潮头突起,随即便转为沙岸上只剩下潮痕的眼前景象,文势又随之下落,顺便点明游寺的时间是天寒水枯的季节。一起一落之中,气势的混茫壮伟和景色的落寞萧瑟各异其趣,又融合成雄浑高远的意境。
以下扣住开头,句句从江水落笔:扬子江中有中泠泉水,为天下点茶第一。泉在金山西北。既然是游览,这等名胜当然不可不提。但也可能是泉边那块随着波涛出没的巨石触动了诗人关于宦海浮沉的联想。因为江潮的涨落本来就与人生命运的起伏有某种相似之处,所以诗人着意描绘了大石盘陀奇崛,屹立于风浪之中的情状,也未始没有更深的含义在。这里虽然没有任何比喻或者暗示,然而读者由这块巨石自古以来就经受着风涛冲击的事实,很容易联想到历史上那些在政治风浪中屹立不倒的刚正士大夫。尽管这时苏轼仕途的挫折才刚刚开始,但他既然把自己的宦游和江水相联系,那么那块江心中的巨石自然也会触动他想到今后的人生命运。这种似有若无的意蕴尤其耐人寻味。
接着,诗人就眺望中泠泉的大石拓开更远的视野:登上金山的绝顶遥望故乡,深长的思绪随着波涛的起伏愈荡愈远。“望乡国”与首句“我家”相呼应,点出开头从“江水初发源”说起的用心。然而正可顺势滔滔而下抒发乡情的时候,文势却忽然一转:江南江北的青山太多,遮断了望乡的视线。望乡不能解忧,反而徒增离愁。于是意兴阑珊,只好寻舟归去。似乎游览就要到此结束,却被山僧苦留看落日所接续,转出了另一种神奇瑰丽的境界。这四句意思一句一转,文势也随之起伏变化,形成三次转折,转换节奏的快速,在历来讲究章法波澜壮阔的七言古诗中也不多见。
诗人留下与山僧一同观看落日,在山上一直逗留到二更。也是一句一景:微风拂过,万顷江面泛起靴文般细细的波澜。落霞横断,半个天空都是鱼尾似的火红色。描写水上落日,丽词佳句已为前人用尽,很难脱俗。苏轼在这里用“靴文”和“鱼尾”这两种俗物来形容微波万顷、断霞半空的壮丽景象,看起来好像违背了诗家描摹景物情状不宜拘泥写实的常规,而且所用喻象的琐细也似乎与江景的壮观很不协调,但给人的整体印象却觉得新鲜真切。靴文是穿过的靴子上自然形成的细碎皱纹,以之比喻轻波微澜,能精确形象地描画出原来平静如锦的江面被微风吹皱的形态,加上“万顷”的修饰,就令人只会在二者的细纹上产生联想,而忘记“靴”的实物。“鱼尾赤”则本身包含着典故。《诗经·周南·汝坟》说:“鲂鱼赪尾。”鲂鱼之尾是赤红色的。熟悉典故的人自然会有此联想,便化俗为雅。像这样的比喻方式体现了从韩愈到苏轼诗歌取象的特点。他们的长篇七言往往追求写实,写景比喻不一定取清雅的形象,甚至不怕以丑怪的意象入诗,只求状物逼真贴切。凭着大古文家运笔自如的气魄,别有一种生新别致的效果。韩愈的《衡岳》和苏轼此诗就是如此。
从“江月初生魄”到“月落天深黑”,概括从黄昏到夜半的时间推移过程,似乎写得很平板。但一个凝目远眺、流连忘返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却呼之欲出。而在月落之后,诗人还是没有离去,所以才会看到江心的炬火。火把飞腾的火光照亮了金山,惊起了已经栖宿的夜乌。这一偶然见到的奇怪景象,为诗人游金山寺留下了一个心结,以致归去以后直到卧床休息还是念念不忘,一直在琢磨自己见到的非鬼非人,究竟是何物。“非鬼非人竟何物”这句下,作者原有自注:“是夜所见如此。”对于刚刚避开政治斗争旋涡的诗人来说,见到不明事物的出现,难免引起他关于某种神示的不安猜虑,从而带出最后四句对江神见怪的疑心。从文势来说,虽有这个偶发事件插入,倒是顺势结尾,水到渠成。但将偶然性见闻实录在诗里,在杜甫之前也是罕见的。苏轼在诗中展开的心理活动过程,通常只在散文里才会得到细致的表现,这也正是“以文为诗”的一种体现。不过在这里倒为诗人惊怪怅惘的心情更增添了几分恍惚骚动的意绪。
当然,苏轼毕竟是一个达观的诗人,即使沉浸在这种复杂的心绪里,也没有失去他天生的诙谐和风趣。他将夜半见到的炬火看成是江神对自己的警示:如此美好的江山,自己却不肯归山,所以江神要责怪自己的顽固了。但是自己有不得已的苦衷,只能向江神道歉,发誓家乡如果有田可耕,一定归乡退隐。结尾落到“归山”,又向江水发誓,与首句“我家江水”再次呼应。这四句犹如战国策士之文,用意先立地步:江山如此,江神又见怪,绝无不归之理。然后以己之矛攻己之盾,说出不归实在有不归的不得已。这就更深刻地表现了自己在政治风浪中进退两难的苦恼心情。但从诗人赌神发咒、立誓退隐的恳切态度中,仍可窥见他并不甘心从现实政治中退却的真实思想。
这首诗题为“游金山寺”,其实没有一笔实写山寺,而只取此寺屹立金山、以观望江景著称的特点,寓深沉的怀乡思归之情于连接故乡和山寺的江水,以此为主线贯串全篇,展现出大江从黄昏到深夜的壮观景色,暗中寄托了诗人对于自己身处政治风浪中的立身原则的思考。全诗首尾严谨,笔笔矫健。文势起伏跌宕,如江水般浩大流转,体现了苏轼善于“以文为诗”的特色。
“以文为诗”是严羽的《沧浪诗话》中对宋诗的批评,其实这一现象并不自北宋始。中唐韩愈、白居易、柳宗元都有一些诗带有散文的特点。特别是较长篇的山水记游诗,往往利用五言古诗或七言古诗适宜叙述的体式特点,吸取游记散文的章法,有头有尾地记述较长时间的游览过程,自由地抒发由观景而产生的感想。一不小心就容易写成押韵的散文。但是也有一些成功的记游诗,如韩愈的《山石》《衡岳》,虽然寸步不移地记述了游览的全过程,但能将山山水水与诗人的自我形象相融合,着重表现人与景物共鸣的旨趣,还是以诗为根本。
这首《游金山寺》同样吸取了散文的布局谋篇之法,顿挫转换之间,颇有大古文家的笔势。但景随情转,情随景变,始终将诗人的命运、乡情与江水扣合在一起,政治上的苦衷和隐忧也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因此没有散文的直白,而只有诗歌的含蓄。可称是一首善于融会散文之长的佳作。